素白黄昏 张虹 深冬时节,独自到一个地方铁合金厂采访。似乎专为了拥抱冬天,抑或总自嘘是冬的知音,我来的这几天,天气一直很阴沉。空气像一挂重幔,随时都可能沉落的样子。 这儿是偏僻小村。因为有一个三四百人的厂子,小村中间的公路便做了一条街。街两旁有卖香皂毛巾尼龙袜之类的杂货铺子,有包了红布帽的酒坛,有敞开门面的小吃店。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街头小吃店里,双肘支住下巴,等店家给我煮扯面。 店里很空。黄昏的雨雪之中,但见人影匆匆,都是归家去。只有外乡人才光顾小店。小店里有两张圆桌,十来把团桌而侍的竹木靠椅静静陪我。店主弓了腰,在案板上砰然有声地摔面。他是花甲老人。清瘦,肤色却红润,火车头绒帽,黑布棉袄,蓝色围裙及膝。劈柴燃起的蓝色火焰里,腰一弓一伸,跳着古老的舞蹈。我与店主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 “灶头挂的什么?” “熏肠熏肚。” “卖吗?” “卖。先一日泡了,尔后用酸辣椒爆炒,两元五一盘。” 我咽下一口唾沫。酸辣熏肚片,这是陕南山地的一道名菜。 风携着雪粒飘进来,有火的小店显得格外温暖。店主家端来一碗飘着葱花香油珠子的酸汤面,我还没吃就叫了一声:“好!” 冬日的黄昏有一种苍凉的温情,容易使人受感动。我在那条做为街的乡路上走走停停,幽灵似的,还一边走一边望着灰色天空抒情,模样一定十二分的可笑。要不,街头卖鸡零狗碎的小泥孩怎么会叫住我。 “姨姨,你不是我们这儿人。” “噢,你怎知道?” 小泥孩用贼溜溜的扁平鼻子指着:“你吗,你的围巾这么长,我们这里没有。” 我笑道:“算你猜得对。我到这儿下乡。” “呀呀!”他惊得拍着双手,“那你不简单。有文凭的才下乡。干部才下乡。” 我喷然失笑。小小泥孩,他居然也知道“文凭”这一术语。我对小泥孩倏然产生一种亲情,细看他的小摊,只不过一点炒得皮焦里生的带壳花生和油炸胡豆。我捻一颗油炸胡豆丢在嘴里,装腔作势大嚼。 “香不香你说。” “香。当然,很香很香。” “买一点。”说着不等我答话,麻利地用一方旧报纸包起一撮递在我手里,嘴里甜甜说:“姨姨,你给一毛钱。” 我掏出钱包,取一毛崭新的角票给他。他用黑色月牙眼笑着送我。 黄昏很长,公路街也很长。突然,从某一处的小巷里,跚跚地冒出一支吊孝的队伍,抬着花圈和庞大的食盒,盒里有染花的蒸馍,有成垛的纸钱。 吊孝的队伍散散漫漫六十余人,年长的一律穿遮膝的白褂,没踝的长孝。年轻辈不穿白褂,长孝却是人人都戴的。 “什么人死了,这么多人吊孝?”我问街旁看热闹的老妪。 “一个老婆子,活了九十一岁。这是她的娘家人去吊孝。” 我愕然。惊叹那长眠的女性,膝下竟有如许的子子孙孙。她的生命曾经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我怀着深深的尊敬。走近吊孝的人群。大约因为我脖子上围了特长的围巾,他们以为我也是吊孝队伍中的一员,谁也没有注意。我问身旁的人,“死者是你什么人?” “是姑。”中年的沧桑女人回答,“我姑信佛吃斋,一辈子的好心肠,亲人都舍不得她走。”她没有掉泪,脸上一副超然的悲哀。 “食盒里的纸钱都是娘家人送的吗?” “咦,那不叫纸钱。那叫忘生钱。” “忘生钱。”好有哲理深味的名称。当然,眼前的沧桑农妇,也许并不知道它的含义。但是远古的人们一定知道。那为这发送逝者的纸钱取名称的先人一定知道。 队伍停下来,散散漫漫足有一里长的战线。沧桑妇人告诉我,这是等待死者夫家那边的孝子们来迎接。就是说,在公路街的另一头,还将冒出一支素白队伍。一里许,或者两里许。女人,生命两朵花:娘家、婆家。那吃斋的老人,另一朵花该是更加灿烂的吧。 我默然站在吊孝的队伍里,觉得我也是一个孝子。那素昧平生的去者,也许就是我遥远记忆里的祖母、外祖母、抑或太祖母。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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