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神

  西安文史馆的朋友送我一副门神，是明代的拓片，红色，左秦琼，右尉迟敬德，凶然威武，一时激动，不知道把它收藏了，竟直接贴在门上。

  这是几年之前的事，门神虽然独特，甚至压住了楼道里或社区里那些印刷出来的门神，不过毕竟尘染风化，春秋数度，鲜亮的门神就蓬头垢面了。擦又难擦净，揭又难揭开，忍见其废，心生隐痛。尤其是朋友已经丢了制作拓片的模子，即使他慷慨，有意再赠，我也不会重获其品了。

  门神文化在中国极深，大约石器时代就出现了门神。一部书上指出，东海有度朔山，生长桃树，繁枝盘曲，有一处为鬼门，鬼有善恶，皆由此门出入。那么谁监察害人的恶鬼，并把它除掉呢？神荼和郁垒二神，他们会把恶鬼喂虎。黄帝发现这是一个优胜的办法，便让画师在桃板上绘神荼和郁垒二神像，挂在门的两边，左神荼，右郁垒，以抵鬼御凶。这大约便是门神的起源。过去，人们往往是在元旦或岁竟之际挂门神，今之贴门神是在过年之前，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传统的观点认为，桃树为五木之精，能克百鬼。大约从汉代以后，桃木便广做镇鬼之具，所谓桃印、桃板、桃符，绘以神荼和郁垒像，都是门神。王安石诗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多少透露了门神在宋代的信息。20世纪50年代以后，中国推行唯物主义，似乎鬼都走了，然而农民觉得鬼仍在，并以桃树抗鬼。小时候，我们村子一位妇女死了，因其年轻，怕其幽灵返家，农民便削桃树枝梢数十根，遍插房子周围。当年虽然对鬼知之甚少，那举措所具的气氛仍使我悚然，仿佛真有鬼似的。

  人死变鬼，神能制鬼，这大约是鬼神崇拜的心理基础。孔子不想彻底研究鬼神的问题，遂教导弟子：“敬鬼神而远之。”他实际上并没有否定鬼神的存在。圣者都不敢否定，我也不敢随便否定鬼神了。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唐长安城，门神开始由现实社会中的人担任，这便是秦琼和尉迟敬德。此二人都是初唐的大将军，为唐的诞生立有大功，太极宫凌烟阁挂其图。秦琼是齐州历城人，今之山东济南人，身经百战，摘敌首如探囊取物。尉迟敬德是朔州鄯阳人，今之山西朔城人，玄武门之变，他站在李世民一边，战斗颇为果敢。唐太宗当然很厉害，不过也怕鬼。他似乎得罪了泾河龙，其死而为鬼，夜至太极宫唐太宗的寝室门外呼骂不已，抛砖弄瓦的。唐太宗深为恐惧，遂告群臣。秦琼便请求他和尉迟敬德戎装立足门外，一左一右保卫皇帝。唐太宗同意，其夜果然无惊。问题解决了，颇为喜悦，然而唐太宗感到他们二大将军守夜太累，就命画师绘二人像，雄壮有加，悬于寝室左右门，以驱泾河鬼。秦琼和尉迟敬德遂渐渐传为门神，并越过太极宫，唐长安城皆奉他们为门神。政权更叠，世有沿袭，便永为门神。

  西安及其周边的人，在春节多会贴门神。门神之纸常变，然而万变不去的是秦琼和尉迟敬德，尤其是他们看起来都很暴烈、震怒、战无不胜。以瑞士学者荣格的理论，门神之行，也是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其遥远而强大。

  贴在我宅门上秦琼和尉迟敬德的像有何区别呢？不仔细辨识，还确实难分。他们皆征袍披身，肩挎大刀，腰横宝剑，铠甲在胸，姿势神情也相近，然而有一个特点可以区别他们——尉迟敬德是鲜卑人，胡须浓重，秦琼的胡须略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