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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土里钻出的孩子 邵文海 公元1241年,在明王朝的新都北京,一个汉白玉筑成的方坛,顶着五色土,缓缓的从大地上挺起来了。接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明成祖朱棣就迫不及待地向它躬了高贵的“龙体”。 这就是社稷坛。刚刚从南京迁都于此的明成祖是来祭告社(土地)稷(五谷)二神,祈求丰年的。 他那颗至高无上的头颅垂下了,平天冠上的珠帘拂着被青、白、红、黑四色土所簇拥,所围拱的黄土。他是虔诚的,激动的。这黄土,皮肤一样颜色的土,黄河一样颜色的土,是他特地遣大臣从渭河岸边迎来的。那里,是轩辕氏和神农氏的发祥地,是老祖先最早繁衍生息的地方。此时,他真希望祖先的在天之灵和这祖先留下的黄土给他以庇佑,使他从侄儿朱允炆手里夺来的江山永保万世。 他的身后,黑鸦鸦地伏着满朝文武。 诵祷声起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进行着。 几乎在明成祖向黄土叩拜的同时,在关中西部,渭北原上,在距京数千里之遥的陕西省凤翔县的一条沟里,几十双粗大的手也抓起了同样颜色的土。 这是萌生过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的黄土。这是萌生过周秦文明的黄土。 他们将这土捧在手里,贴着胸口。又举过头顶。激动、兴奋的眼睛里闪着湿漉漉的光…… 朱元璋推翻蒙古贵族统治,建立大明政权,又经多年征战,基本肃清了北元残余力量后,就开始裁减军队。驻守在凤翔县城东的六营士兵也就地安家落了户。古丝绸之路边,突起了一个新村子,村名仍叫六营。 六营有不少江西兵,在这北方,他们的生活是清苦的。这里虽是先秦故都,大唐西京,可惜早已衰落,地位远不如前。何况朱明王朝内讧不断,根本无力顾及他们。于是,这些来自赣水两岸的人们只好朝着脚下这块黄土地讨生活了。他们那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身子便整日整日地匍匐在这黄土和黄土所漾起的绿波中。 一个寒风料峭的冬日,六营老兵们在村东的沟里挖土苫麦。忽然,一个来自景德镇的老兵抓起一块土,惊喜的喊起来。 喊声,聚来一群同乡。 哦,这土纯细、胶粘,不次于景德镇的瓷土。他们一个个高兴得发颤,山岩一样伟岸的身躯突然一齐倒下,伏在地上。啊,伟大的神灵,终于给这些濒临绝境的人们以生的希望。 于是,这些离乡背井的江西人便在这里的黄土中创出了自己生活的道路。他们先烧制陶瓷,后又改作泥偶。他们身怀绝技,渭北原上这普普通通的黄土,经过他们灵巧的手,便获得了美的造型;再经过他们灵秀的笔,又获得了美的色彩。 于是,凤翔,乃至整个西府《关中西部),乃至陕、甘、宁、青的每一条大街,每一个庙会上,便突然奔跑着色彩绚丽,造型夸张,威武可爱的泥虎、泥狮、泥麒麟和滑稽逗人的泥狗、泥猴,以及与“早生贵子”这一古训相适应的泥娃娃。 从此,这块沉睡的黄土便获得了神奇的生命。 泥虎驰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还在那条土沟里,一双灵巧的小手也抓起了这里的黄土。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是老六营兵丁的后裔。 这是一个落叶萧萧的秋日,夜幕已经轰然落下,乡间的小路上,还有一辆架子车和两个黑影在踯躅。 一会儿,坐在车上的小黑影颤颤的说:“爸爸,我害怕。” 拉车的大黑影忙转过身来:“不怕,有爸哩。” 小黑影的哭腔颤得更历害了:“不……我害怕狼……冷……” 大黑影无奈的搔着头。忽然,他的目光撞在车内那个装泥偶的木箱上。有办法了,他揭开不到三尺长的箱子,让小黑影钻了进去。 车又继续前进了。 这个小黑影就是他——我们的小主人公。他是随父亲串乡卖泥货的,不料回来晚了。此刻,他踡在这个晃荡的木箱里,箱子里充满了泥土的气息,那就是他从小闻惯了的气息,那是他和奶香同样诱人的气息。他象躺在妈妈的怀里,不觉攥着自己的泥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这个包容艺术的小天地里,他做着自己艺术的梦幻。 他从六七岁就开始玩弄这泥土了。他跟着村里那些著名的泥塑老艺人用模子翻制泥偶,然后晾晒,合缝;又跟着擅长描花、刺绣的母亲,用各色毛笔勾线、上色。在凤翔这个著名的民间艺术之乡,在这块摇曳着木版年画、刺绣、木偶、皮影、剪纸、面花、西府曲子等艺术之花的土地上,终于又萌发出一星艺术之芽。 后来,在学校里上了几年美术课的他,渐渐不满足于钻在老辈传下来的模子里打转转了,遂用黄泥开始了自己的创造。他见牛捏牛,见猪捏猪,见猫捏猫,虽说不太像,可也很有情趣。大人们一夸赞,他捏得更起劲了。 他捏着,捏着自己想象的翅膀,捏着稚嫩憧憬,捏着自己和这个泥塑村的未来。一个个小精灵就这样在他的手掌上诞生了,以古朴见长的凤翔彩绘泥塑家族里,闯进了一批稚气却富有生气的新成员。 一天,一个姓齐的中年人来到他的家里。老齐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的会员,六营是他的基地。他从别人的闲聊中听说了这个聪慧的孩子,便找到家里来了。 老齐仔细看了这个十一岁的小学生的图画本,又看了翻制的和手捏的泥塑作品,四方脸盘上堆满了喜悦。 “想学画吗?” “想!” 头就这样的接上了。从此,老齐一有时间就来上门辅导。七年时间,来了多少次,他和他的父母已经算不清了。 一九八三年七月,一个参加艺术创作学习班的机会随着齐老师急急匆匆的自行车驶进他家的小院子。这次学习班的直接结果是,年轻的他第一次在当年八月十日的《陕西日报》上发表了刻画养鸡姑娘的年画《更生》。在那幅渗透着齐老师不少心血的习作下面,庄严地矗着他那尚不为社会所知的名字——胡新民。 可是,他万没想到,就在他的名字和作品上报的第二年,患病已久的齐老师的名字,却在一片哭声和哀乐中被打上了黑框。 后来,一位姓马的中年人也来到他的家里。老马是县文化馆馆长。馆长出考题,他用泥答着卷。软软的泥在他的手中颤动,忽长忽短,忽粗忽细,变化不停。卧狮在他的手上伸着懒腰,喜鹊在他的手上扑楞,馆长满意地笑了。 他交的那份最好的“答卷”,是一尊尺把高的钟馗象。那是他给前来凤翔的法国民间美术考察团表演时当场塑的。钟馗左手以剑柱地,右手高举笏板,左腿提起,右脚蹬地,作金鸡独立状。再加上双目圆睁,虎须横生,狞厉而有正气,威武而又不失可亲。法国朋友漂亮的蓝眼珠和手中的闪光照像机一齐亮了。 老马高兴地拍了拍他的日渐宽厚的肩膀。这是一个正在成熟的小伙子的肩膀,是躁动着青春活力的肩膀,是可以承担重任的肩膀。 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来说,南京艺术学院简直是个远在天边的艺术之海。他——来自大西北的一条小黄鱼却有幸来到这个大海里,而且一游就是二十多天。 这是一九八四年五月,他是作为这个著名的“泥塑之乡”的代表,随县文化馆来这里举办“凤翔县民间美术展览”的。办展览之余,他在泥塑系游过,在工艺系游过。在那里,几位老教授和一群大学生用同样的抓着泥巴的手,填塞、补缀着他的薄弱点。于是,他进一步懂得了透视和解剖,懂得了动物身体的比例,懂得了神似与形似的关系。甚至,在那里他才真正懂得了他所从事的民间彩绘泥塑的价值和地位。当那些教授和大学生们如获至宝地参观并抢购他所带去的样品时,他突然认识到他和他的村子就是这种价值的创造者。 从南京回来后,他家里陆续增加了不少新成员:威风凛凛的关羽、抡耙逞威的猪八戒、雍容端庄的观音菩萨、落拓不羁的张三丰和神情忧郁、似在为振兴蜀汉而鞠躬尽瘁的诸葛亮。同时还增添了憨态可掬的熊猫、蛮劲十足的斗牛与惊心动魄的双鹰斗虎。 他的作品开始走进各个美术学院、艺术学院、电影学院、闯进了这些令人敬畏的艺术殿堂。 一九八五年三月,一个惊人的消息轰动了全县:不到二十岁的他将随省长赴美国访问,参加明尼苏达州举办的“陕西月活动”。这个位于美国北方的州与陕西省已成了“友好省州。” 拿着出国通知书,他真不敢相信,然而,通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名字——胡新民。 他站在美国奥斯丁市一所大学的讲台上,面前是一百多双蓝色的眼睛和四台巨眼一样的闭路电视(天知道闭路电视后面还有多少双眼睛)。所有的眼睛一齐盯着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青年农民,盯着一双黄色的手和一团黄色的泥。 他一边讲着中国民间美术的历史和现状,一边按照美国朋友的要求现场表演。熊猫、松鼠、小兔子一个个从他的手中跳进由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手臂组成的树林里。 他抬起头,那几面小屏幕里,正同时显出他的身影和他手中的黄泥。这泥,这五十斤黄泥是专门从家乡带来的。为带他,挣坏了一口皮箱呢。可现在,他觉得太值得了。 他想起了那面美国国旗。那是抵达美国明尼苏达州首府圣保罗市的当天,明州州长在由州议员和一些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华对日作战的老兵们组织的欢迎仪式上,亲手赠给他的。向客人赠送自己的国旗是什么讲究,他不懂。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这肯定是最隆重的礼节。要不然,怎么会在赠国旗时高奏《义勇军进行曲》和《星条旗永不落》呢? 他又想起了那把金钥匙。那是奥斯丁市市长克欧先生昨天上午给他们赠送的。金钥匙那光灿灿的语言他可是全懂了:这个大洋彼岸美丽的国家向他和他的泥鹿、泥马、泥骆驼们敞开了大门。 可是,尽管这些小生命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手上跑出,仍无法应付热情的美国观众。昨晚,在展览馆里,要不是美方一位馆员急中生智,喊了一声“胡先生,市长请您去”还不知道要被围到什么时候呢。 啊,祖国的泥,家乡的泥,东沟里的黄土和成的泥啊,竟在美国的腹地塑起了一个神奇的中国,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国。 第二天,当地报纸又登出了他的大幅照片,并特地说明:这是中国二十岁的农民艺术家胡新民先生。 他又抓起了他的泥。他在明尼苏达州参加了“陕西月”活动之后,又应美方之邀巡回访问,东到华盛顿,西达旧金山,走一路表演一路,历时40天。 十月二日归来后,他已被评为宝鸡市新长征突击手,并被西安中国画院特聘为画家和古建艺术研究室研究员,但仍放不下他的泥。 他正塑着一面直径足有四尺的大虎头。这是给将于今年九月在法国巴黎举办的“陕西省民间美术展览”特制的展品。巴黎是世界艺术之都,家乡的工艺品终于能在那里堂堂正正地向整个世界“露脸”了。据说,他的这面虎头浮雕将镶嵌在展览馆的版壁上,是整个展览的门面呢。 他身后,还有一只四五尺高的大卧虎,那是给凤翔县民间美术展览馆特制的展品。它将作为凤翔民间美术的标志而供人们观赏、留影。 要知道这两个“庞然大物”都是六营泥塑史上的创举啊,而这两个创举正由年轻的他同时完成着。 他双手抓着泥片,沉思着,忙碌着。这泥里,有对两年前病逝的齐老师的怀念,有对马馆长、南京艺术学院的老师和一切培养过、支持过他的人们的感激,有对家乡和家乡泥土的痴爱。 他望着,他塑着凝聚着野性美与装饰美的虎头——那饱满的额头、圆鼓的眼睛、紧皱的双眉、凸起的腮巴。 他望着,他塑着中国的粗犷、威武的形象。 世界,海潮般消退了,晨雾般消散了。苍茫的宇宙里,只有一团变幻无穷的黄泥……
作者:邵文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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