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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 赵熙 故乡孙镇,乃渭北高原蒲城地面的重镇。它雄踞于五龙山丘,依傍于洛河西畔,又称其为洛西镇。这座古镇土堡,曾经是通向秦地东部澄、合、韩及晋地的古驿道。如今却是一座连结渭北四方,勃兴而繁荣的乡镇了。 我虽出生于古镇街面老屋,因少小离家,并不十分了解它的历史和兴衰,也未曾领受过它的荣光和温热。它在我童年的印记中只留下夏日的干渴和冬日的酷寒。在归家探母回到古镇后,与几位乡友谈起它的今昔变故,便生出绵绵的感慨之情来。那情感如同久藏老窖的陈酒,时月愈久远,愈醇香浓郁。这才使我猛然领悟,生我养我的这蒙着黄尘的古镇,同我的半生追溯,有着怎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记得酷爱史学的父亲在世时,每每谈及古镇史迹,总是眉飞色舞。这座扼守于洛水西侧的古镇土堡,曾在春秋战国时代,为秦魏相争的军事重地,至今仍有魏、秦古长城残迹,隐没于洛河岸畔。而秦伐六国、率军征战的骁将白起,曾在孙镇、平路、常乐、武备(武部村)等处屯兵驻扎,同魏交兵于洛水两岸,撕杀于古镇南北。为纪念白起的战功,后人在距孙镇东南六公里处,修建了白起祠堂,白起寺村由此得名。想象当年,金戈铁马,荡荡秦军,渡洛水,过黄河,那是何等威武雄浑的气势呢! 似乎因得这远古的历史以及高原的广漠和贫瘠,塑造了故乡人刚直、坚韧的性格。在中国近代史上,这里曾掀起过几多人民斗争的风潮,产生过叱咤风云的将帅以及打家劫舍的刀客义士、草莽英雄。国民党二军首领岳西峰、有名的关中怪杰郭坚都曾发迹于古镇。而举世闻名的爱国将领杨虎城将军,便是在孙镇街头度过了他贫苦、凄凉的青少年时代,从这里走向了抗暴除霸、反清革命之道的。 那个年代的洛西镇,其实只留下了一圈残垣土堡,低矮的城楼门洞和东西走向的古街窄巷。即使这样一座衰败凄凉的小镇,却横行着地霸乡痞,到处都是呻吟和痛苦。幼小的久娃(杨虎城小名),因家境贫寒,随母由甘北村迁来外婆家孙镇村,就住在西头一个小荒院里。辛苦善良的杨母,则靠为他人洗衣帮杂度日。冷冻寒天,北风呜咽,常会见到这个健壮的妇女在街头的大涝池边“咚咚”地捶衣,洒在这水潭里的便是那看尽人世间的一切冷酷脸谱的冰凉的酸泪;年幼的久娃则在古镇上一家羊肉铺里拉风箱烧火。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久娃仅穿单衣薄裤,甚至赤脚破鞋,行如乞丐。那时候,有谁能看见孙镇街头这可怜的母子呢?正是这种饥寒交迫的生活,使他嫉恶如仇,终于杀掉了孙镇街恶棍李祯,举起了抗暴的旗帜。 故乡经历了几多风云,在解放前已变得十分荒凉寂寥了。记得街西头仅留下了两所破旧客店,夜晚那纸糊的灯笼,在风寒中如同鬼火,隔上好些日,才有牛拉大木轮车或驴骡驮炭人经过,店里才有了烟火。记得有一年冬月,远从蒙地、陕北来了骆驼队,在空旷高原的傍晚,摇着“叮啷、叮啷”的铃铛,从西官路上走来。那铃铛是清亮而幽远,神奇而新鲜的。这一队土黄色的骆驼,驮着盐袋,驮着一片金黄余辉,踩过街头冰泥水道,进了客店的敞场里,于是店里便有了说笑声,案板上“啪、啪”地摔着宽扯面;店房里便生了炭炉,那炭炉连着土坑,磨得油光的芦席铺上里面一色的土蓝布薄被。不一会,饭罢歇息,有个黑脸赶骆驼的汉子,竟在坑头弹起了一把三弦儿,张口说了一段书。那三弦“冬不拉”发出低回的声音,如同倒胡桃儿似的。那粗犷的“陕北说书”,给这高原冷寂的古镇,带来了不少的欢悦。 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好奇那么巨大的骆驼,嚼起草来,慢慢地,静卧着,嘴头戴着个盐布袋——我不明白骆驼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盐。第二天早晨,骆驼被赶到大涝池边,它们饮水的时候,总是慢慢地仰空伸脖子,如鸡喝水一般。它们喝得很久,是要把那两个神秘的驼峰装满么!满足了水,便摇着那“叮啷、叮啷”的驼铃,踩过街头的冰渍土路,又东去远行了。唯一留给我们的,便是洒在村路上那如同大板栗似的骆驼粪…… 古镇虽然寂清荒冷,但五天一集却带给它暂短的繁荣来。四围十里的庄稼人便来这里赶集、聚会。街东头是从大荔来的菜贩摊儿。街中杨虎城创办的孙镇小学门口,摆满了京货布匹,而街西头涝池边则是炭市、牲口市。这里还杂有卖大圣丹的、拉洋片的、耍扁担戏的。及至到了年节时分,街东堡子里便有社戏。尽管这些自行组织起来的农民自乐班,穿着破旧戏衣,但那古老粗犷的秦腔戏,却给一年辛苦的庄稼人心上投上了一片欢乐和快感。 在看戏的夜晚,婆总带着我。走过古镇西门楼下时,就看见了一盏擦得极明洁的小玻璃油灯,那灯影熠熠闪亮,便知是三爷卖蒸饺了。三爷一生鳏居,但干净利索,做得一手好蒸饺。那饺馅是当地坟地草丛里生的“地衣”,同豆腐小葱拌的,椒又极重,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若盛在小蓝花瓷碟里,又调上油辣子蒜水儿,更是鲜美可口。婆常同我吃上一碟素蒸饺才去看戏的。那红红绿绿的戏人儿,在满天星斗映衬的旧戏楼上出出进进,则是我童年最美的艺术享受了。 古镇的乡俗情趣是多方面的,但是,那野闻轶事随着日月的流逝和现代生活的进程,已经无影无踪了。白起当年率军穿越古镇的城垣土堡已灰飞烟灭,当年杨虎城母亲为他人洗衣的一池碧水,已夷为平场,新建了个体商铺。而摇荡过我童年心魄的驼铃西官路,已建了高中、医院和影院,成了乡镇政府机关所在地。一条穿街而过的水泥马路及镇南的西延铁路给古镇带来了新生活的快节奏。古镇街头,除了我家老屋仍然保留了清代的砖门楼外,几乎所有农户都更新了门面,门前建起了店铺,每当市集日,万人拥动,如一条彩色的河。 我在家小住的日子,飞起一场小雪。但是,在乡镇电管站当电工的小弟正同村上人,为古镇安装了二十五盏高压水银汞灯。隆冬寒夜,当我走过街头,这一排长臂路灯如同一串夜明珠,同高原夜空的星斗交相辉映。这明灯,曾是多少仁人志士用血和泪换来的呢,又是多少代故乡人的憧憬呢!如今却为后人享用了。哦,历史就是这么悄悄默默地从黑暗走上光明的么?古镇,你是一部我永远读不尽的神秘而丰厚的历史大书。 【注:此文载于1988年6月8日《陕西日报》】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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