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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一角——蒲城 ——1948年从家乡探亲归来的记述 王文彬 [CHAAD] 【作者按:这篇报道,是1948年9月我回陕西蒲城县家乡短短几天中听到的主要情况。重庆《大公报》1948年10月17日首先发表后,上海《大公报》、天津《大公报》、香港《大公报》均先后予以转载,影响较为广泛。当时用的笔名:问津。】 我是民国二十年离家,一直奔波至今。抗战胜利已三年,我尚未还乡。近因烽火越烧越近,我始下决心回家乡看看。为了把握有限的时间,到西安下飞机后,就买得回渝的机票,很安心地回到故乡——蒲城。与家人及亲友仅有几天的欢聚,就冒着大雨乘骡车离家。过渭河后,因无车可雇,雨中步行约七八里,始赶到渭南车站,当晚回到西安。不料西安至飞机场的公路被水冲毁,交通阻断,在西安多耽搁了一周。来去蒲城时,曾在渭南县城与固市镇各宿一晚,各地实际情况了解了一点。深感过去苦难最长久,目前情形最严重的,要算蒲城人民。 因为蒲城是杨虎城的故乡,竟有少数人发生错误的观念,认为全县人多属杨的旧部,都是可恶的“叛徒”,竟有意无意地对蒲城人民苛待,县级官吏乘机贪污,不断勒索榨取,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省当局为配合军事需要,近在蒲城特设“十一区专员公署”,辖附近六县。新任专员赵国祯注意探求民隐,打算先从除弊上着手,希望老百性仰起头来,公开说出痛苦,以便政府努力来解除。 最近七年中,蒲城县政变动最多,几乎年年换县长。接连换过七位县长。任期最短的一位县长,还不到三个月就走开。这样“五日京兆”的县太爷,能不先为自己私囊打算吗?我在县城时,县参议会正合并召开十次与十一次大会。议会收到的文件中,有九月十三日蒲城陆军在乡军官分会的代电。署名有张树仁、赵克笃、冯化堂、井溥文、罗得新等百余人。他们多是抗战胜利后退役回家,久居乡村。本地方一分子之责,希望议会站在人民立场,提付讨论下列各点:(一)驻县或过境部队向地方购买草料,随时发给现价,此项价款是否发给人民?再,去年一、二、三旅欠草料价款一千四百余万元,后由补给区扣还,存之省银行。此款现究存省行否?(二)中央历年徵借之粮食库券,未曾还之人民,殊失中央昭信于民之旨意。(三)今春县政府向城关人民指房借麦,未知用于何项?原定忙后归还,何以至今搁置?(四)地方上之保警队、自卫队,人数是否确实?有无浮报冒领之情事?(五)抗战时期,五、八战区借麦,人民多已出过。事隔数年,战区名义早已撤销。今又二次重派是项麦子,不知前年所收麦子归于何处?今派之麦将交之何人?(六)乡镇保联合款产保管处成立有年,从未将收支数目公布。据闻街房租赁一律收麦,但发给学校则为法币,其卖麦入款之时日,价数是否无差?再该处之开支甚大,应予紧缩。(七)田管处长车道平于“奸匪”扰境之际报损粮食。其事实之有无,数字之确否,应予查究。(八)迭闻县政府购买枪弹,其枪支若干?价款若干?贵会是否有案可稽而参与其事?现将属新旧县长交接之际,请贵会注意查究,俾地方之物归之地方。(九)保警队、自卫队驻防乡村,向人民派饭不发价款,而其应领之口粮麦子仍按数领取,人民形成双层负担,请予注意。(十)去年之自卫区,自成立以至解散,所有官兵食粮积存八百余石,请查询归公。(十一)县政府过去每次售卖公粮,均有物议。应请拟出公平妥善方法,免招烦言而杜流弊。(十二)警察局各乡镇之派出所,大半形同虚设,人数不实,似应督促改善,以免徒糜钱粮。(十三)各乡镇之后备队,人数多不确实,每月开支甚大,增重人民负担,似有裁汰之必要。(十四)田管处历年由省所领路途运费,未见发给支车之人民。此种款项现存何处?应予查究。 看看以上这些具体陈诉,就可知县级行政的黑暗可怕。其实际严重情形,还有甚于此者。譬如:第一点所说的草料,为便于集中供应,县城原设有草料站。后来,因为供应范围扩大了,乃改为漂亮好听的所谓“军民合作站”了。据说此站供应部队的物品达数百种之多。而由部队直接征取的材料与家具,更不知有多少。记得抗日战争时,我军在桂南与日寇作战,曾首创“军民合作站”,工作者多系政工人员,有学识,有技术,热情高而肯苦干。当时站内业务,只有开水、稀粥及简单救护设备,便利过境伤兵。的确很收到效果,造成昆仑关大胜利。今天的所谓“军民合作站”,业务实在太复杂了。 地方自卫武力,殊嫌繁杂:保警队、自卫队、后备队、保安团,名目不一,而人数均不确实,组织亦欠严密。实际徒增人民负担,便利官吏贪污,倒不如统一组织,力求简化确实。根据蒲城县公粮征发稽核委员会工作报告,保警队七月份按实有官兵四百二十员名,每月应领麦子二百二十四市石四斗外,虚报空名竟达二百六十七名,冒支麦子一百三十四市石。而该大队长李一峰不交卸而去。这样的大吃空额,还不够惊人吗?根据各乡长在县议会的报告,还有被解散的“自卫队”,仍然由各乡镇分担麦子的供应,也不知供应到什么人的私囊。自八月份以后,县“自卫团”的经费,早已在省城发给;但在地方上仍然供应自卫团一日三餐的伙食。这类双层负担多得很!还有各方直接招兵人员,一到乡村,常住十日半月,皆由地方供应一切。也有以募志愿兵为名,而实际向乡保硬索壮丁。乡民无以应付,只有大家分出麦子共雇壮丁。 蒲城系产麦的县份,所以老百姓一切供应问题均靠麦子来解决。本年度全县随粮代购的公粮,共达一万三千八百七十四市石,而六月份以前之领粮机关,每月约需粮一千六百九十八市石。全年共需粮二万余石,尚不敷粮六千五百余石。自本年三月间近郊发生战事以来,城防工事即开始加紧进行,每月征调民夫五千人以上,多至一万余人,从事挖掘城外壕沟工作。迄今半年以上,尚未完工。每日所用民夫多系各乡保轮流代雇,每日代雇口粮麦子老斗一斗,也有一斗五升者。因为军队经过多次调动,所以城防工事作法各有不同。甲部队作成的工事,乙部队不免修改;丙部队来了,又加以扩充;丁部队也有重新部署的情形。因此,城防工事迟延过久,而不能完工。这期间消耗的民力,浪费的物力,实在不少。城郊树木几乎一扫而光。许多庙宇、石碑、硝洞等建筑,统统拆毁了。让老百姓看见的多是破坏,建设的仅有堡垒。 县级行政人员,几乎个个有问题。前任某县长在任内,曾大量代购军粮。据说内有拨交刘戡将军的部队军粮四千大包,每包两百斤。因该军作战失利,此项军粮竟无下文。现在专员公署、县政府都正在侦查之中。警察局长何光奎,因案被拘在专员公署,已交出私藏枪弹多件。此案如何结局,尚未可知。田粮处副处长车道平,早已离职,但专员公署与县议会中,都公开谈论一件买金条的故事。说是车道平之妻由沪来函,报告已买金条一百根等情。此函被担任检查信件的某秘书查得,乃通知车道平。车为索此函,某秘书谓已寄往西安。这件事已传遍全县,但不知能否有下文。我离县前一天,尧山乡长奉专署令,捕获几个便衣情报人员。被害农民达数十家。经专署彻夜审讯,并经驻军派员复审,乃判决为首者死刑。从犯一人,年仅十八岁,判无期徒刑。这是一桩大快人心的事,一定有好影响。蒲城今夏薄收。秋禾大多旱死,收获不到一成。我被邀旁听县议会的座谈会,参加的有各乡镇长。听他们的报告,乡民的存麦,大部分已耗尽,能吃到年终的极少。若今秋麦种不好,就连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近来雨是盼到了,也下得很够,但是战事突然爆发,麦子能否下种,恐怕很成问题。座谈会上,大家都想知道民众武力的实际情况,但是各乡镇情形复杂,彼此不同。乡镇长们说不清楚,议员诸君亦不明瞭,一般老百姓更在鼓中过日子。座谈结果,决用调查表格调查。至于应该怎样整顿,那都没有谈到。说起检举贪污,因为牵涉甚广,办理困难,大家同感到沉重,发言的人很踊跃,也有中途离开会场的。议会两次大会合并开,一年能有几次会,看来“减轻人民负担,维护人民生活”的任务,恐不易达到。县城人口,原有一万七千人。现除机关部门外,只余七千余人。家家户户住着兵,治安上绝无问题,就是负担太重了。加以经济管制,商店半开半闭。县立学校教师薪津,只发到六月份,叫他们怎样活下去! 我在百忙中回家,完全为了省亲,并没有采访的计划,原不打算写一个字。不料地方情形太恶劣,太腐败了!我受良心的驱使,不能不动动笔。一位青年朋友给我的信上说:“你回来太不容易了,应该切实地了解故乡,以期在可能范围内为故乡尽自己一些力量。”我这报人有什么力量呢?只能忠诚报道出来,请政府注意这苦难的一角,设法减轻人民的负担。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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