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姐姐病了,祖母领我到关帝庙为她去求药。这关帝庙里有一个蓄着满头乱发、穿着一件用破布缀起的大袍子的老人,模样儿很有一些可怕。从关帝庙回来,我听说这人叫作何老道,于是断定拔去小鸡羽毛的是他,盗去石牛宝贝的也是他。因而便把满腔的愤怒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并告诉祖母说,我和我的伙伴一定要给鸡娃岭的小鸡和志公泉的石牛报仇。谁知祖母却说何老道是个好人。他年轻时爱着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后来这姑娘被一个有钱有势的地主夺去了,他气愤不过,才横了心入了“空门”,孤孤单单地住在破烂的关帝庙内。我们都有些不相信祖母的话,便暗中注意这何老道,果然见他种着几亩薄田,饥了自己做饭,冷了自己缝衣,并不吃斋念经,过着孤苦寂寞的生活。 于是我们便继续找寻,一心一意要为小鸡和石牛报仇。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关于小鸡、石牛和老道的故事,只流传在我们一些穷孩子中间,一些富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根本不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为什么呢?我弄不懂。也许鸡娃岭下就没有什么小鸡?也许那石牛就不曾到志公泉喝水?也许人间就没有那样一个可恶的老道?但是,那一窝鸡娃明明在痛苦地哀鸣,焦急地呼唤,那石牛明明要猛地一下站起来,还有那个谁也抹不掉的蹄窝!这些问题都使我非常痛苦,想打消为小鸡、石牛报仇的念头而又不能。 接着我便慢慢长大了,而且生活要求于我的,也都是些非常实在、具体的事。比如家里灶下要有柴烧,因此我就只管在鸡娃岭上,志公泉边割那黄的或者半黄的野草,每天几乎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当然就再也顾不到找寻什么和尚道士的事了。 直到1950年春天,我们家乡斗争地主袁大谷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又猛然想起了那个可恶老道。那天,关帝庙里的何老道颤巍巍地走进会场,他大放悲声地向人们讲着一个叫罗米珠的姑娘的往事。罗米珠,一个多么钟情、善良的女子,她被袁大谷抢去的第一天晚上,就用剪刀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袁大谷家一个好心的女佣按照罗米珠临死时的嘱托,把一绺头发和一件血衣转送给何老道,何老道收藏着这两件是爱情也是仇恨的纪念品,直到这个报仇雪恨的年月。这天,他把那绺乌黑的一个年轻姑娘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把那件染满血迹的一个年轻姑娘的内衣,高高地举在半空,愤怒地呼喊:“报仇!报仇!”当时我听着这喊声,望着那头发和血衣,便十分坚定地认为:垂头站在台角的地主袁大谷,就是我寻找了多少年的可恶的老道。 今年我回到了家乡。刚一踏进自己的巷口,我首先看见的便是一大群小鸡。它们由几只老母鸡领着,互相追逐,互相嬉戏,把一条街巷几乎装满了,挡着我的去路。我从这鸡的群中走过,它们也不惊飞,只给我让出一条小道。这情景立刻使我想起了鸡娃岭上的小鸡,接着也想起了志公泉边的石牛。住在家乡的日子里,我又去了一次这两个去处。这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一辆拖拉机正好在那条石牛躺着的地里耕地。拖拉机发出突突的响声,把一团团乳白色的轻烟抛向高空。也有几个孩子在鸡娃岭上拍手、顿足,引得鸡娃“吱吱”地欢叫。这时我再望望那石牛,却见它并不像急着要猛地一下站起来。我问那几个站在鸡娃岭上的孩子听说过那个老道的故事没有,他们只是不住地摇头,齐声说:“你骗人!你骗人!”听着他们的话,想起已往的岁月,想起自己苦难而又天真的童年来,我不禁笑出了声。……我想: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老人讲着这样的故事,是发抒他们的愤慨,向往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如今我将这样的故事讲给生活在幸福的家乡的下一代,他们怎么会听得懂呢?……我们的家乡变得多么好,多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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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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