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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公马 邹志安 在非常困倦的时候,在感到烦躁,并且知道这种烦躁可能使工作出现差错时,他出了县委大院,走到城外的田野上。麦田青葱蓬勃,油菜花正开,黄与绿形成赏心悦目的鲜明的对比。空气在太阳升起后不久就由清寒变成温润。北部的遥远的山峰在整个春季都被薄雾笼罩,蝴蝶与燕子,是春天的活力与生气的使者。 郑全章,这个名字毫不引人注目的人物,现在是全县人事权力的集中者,他只有二十九岁。他原来是县团委书记,去团中央干校培训三年,取得学历相当于大学的文凭,在县级机构改革开始的时候担任了机改领导小组的人事组长。现在(不包括由外地调来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当初的考察材料都经过他的手。目前,他正致力于对部、局一级干部的考察,并且他已经被上报拟任县委组织部部长。大约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因而两片薄薄的嘴唇总是紧闭的;显然他劳心过度,因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四十岁的人那样。无论谁看到这个穿着不合体的破旧衣服的人在公路上、渠道上、麦地畔子转悠,都会认为他是个生活并不快乐、有一大群孩子(甚至被罚过超计划生育款)的中年农民。只有他的眼睛,是二十九岁的明亮的、固执而强硬的那种神色。昨晚开了整夜会,各调查组的人都有打呵欠的,而他目光炯炯。然而早饭是他无胃口,强迫自己咽了几口馍,就走向田野。他在这里得到短暂的安静、休息和精神补充。回去时,他迅速的沿着墙根走,避开一切人,像从前做地下工作的人那样,分明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叫他的名字而决不回头,径直回到他的房子。 这时县委书记来找他。 这是个新调来的书记,面孔白净,温文尔雅,他的整洁的衣着和他的人事组长的破旧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他显然还不完全了解他的人事组长,也许人事组长在他的眼里,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傲骨铮铮的人物,他甚至不相信这个人只有二十九岁。他总是用含笑的、探询的目光看这个人。 “唐副书记刚才来过。”白书记说。 郑全章沉默着,只拿白眼翻看了一下白书记,他看到了白书记含笑的略带沉思的目光。 “他关心马占魁的情况……” “他为什么就只关心马占魁的情况?”郑全章说,脸上有了鄙弃的神色,“他们是儿女亲家,他一个地委副书记就不知道避这个嫌?——真是内举不避亲!” “他说马占魁向地委申诉,机改小组把他的问题审查了半截而扔下来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他要求作出结论。” “这话不妥,”郑全章说,“武斗期间他在一个武斗据点钻过半年,我们一时还查不清楚他究竟于了些什么,但已经有一个人作证曾见过他背过枪。他在给肥料局买基建地皮时,四亩地皮款,肥料局支出四万元,南关二队账上却只收进二万元,另外那二万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个社员因为偶然的机会,在队长窗外听到马占魁和队长、会计商量私分二万元的事,有证明材料在这里。”他指了下他的保险柜。“并且,”他继续说,“马占魁年龄偏大,小学程度,肥料局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他不是我们考虑的对象。机改工作时间要求很紧,我们暂且不能对他作出结论。” “可是,唐副书记讲了……”白书记沉吟着。 郑全章嘴角上露出微笑,注意看了下白书记。 “不理!”他说,“谁爱怎么说都可以,但我们按中央的机改精神办事。”他的口气很坚决,因为地委副书记的说情而特别坚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在这种时候的激愤。“书记,”他转而微笑地看着白书记”,“你希望你将来的班子变成一个有力的工作班子呢,还是变成一个陈旧无用或者破绽百出的烂班子?” 白书记笑了,但是那细长的眉毛轻微地皱了一下。 “这样吧,”郑全章沉思了一下,“这件事情交给我。唐副书记再次过问时,你就说已经向我切实交代了,让他找我。” 白书记用聪明的、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可是还是坚持说: “还是复查一下吧,领导交代了,置之不理不好、你想?” 郑全章知道让他想的意思是什么。不按唐副书记的意见办一定会在别的方面引出麻烦。唐副书记既然能专程来说这个话,他就可能干出别的什么事情。对马占魁的问题复查一下是可以的,但是唐副书记仅仅是要求复查一下吗?——然而郑全章对于无论什么人的不合理的要求决不会答应。当他作人事组长的时候就下了这个决心,他要趁着这个大好机会认真地干一下,给这个县安正根子。从前人们对我们的干部现状有那么多不满,大家经常在一起咒骂,但毫无办法。而现在中央给了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战略性的机会,不珍惜利用是一种罪恶,比十个坏干部的罪恶集合起来还要大一百倍。 “好吧,我调人复查。”郑全章说,“但是我们都应该尊重事实。” “那没有问题。”白书记说。 “可是人都派出去了,不好再抽——我们已经抽了那么多人……” “你想想办法,啊?想想办法。” 白书记走了,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十分为难的任务、尴尬而又满意的神色走了。 郑全章想:这是一个好人,但是有点软——他不应该接受唐副书记的无理指示,他完全应该向唐副书记说明马占魁那些明显的问题而堵住说客的口。他的软弱,将来可能要坏事。在政界干得时间长了,为什么在上级领导面前就有了那么一些软弱呢? 午饭前,在郑全章满院寻找复查马占魁问题的人时,在厕所门口,他碰上马占魁。肥料局不在县委大院,马占魁却到县委来上厕所,并且,他显然听到郑全章在厕所外边走动,一边系裤带一边跑出来抓住郑全章的手。 这是个矮而黑胖的戴墨镜的局长,手是同样黑胖的,手指短而有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他的在县药厂工作的女儿介绍给了远在百里路外某工厂工作的地委副书记的儿子。这种联姻的可贵性,郑全章现在就看见一斑了。 “你好,大组长!”马占魁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像公安局的人抓住一个逃犯,把他拉到一边,“贵面难见呀!”他说。 郑全章注意看了下他墨镜上露出的短而粗的浓眉,也看清他的水汪汪的眼睛。 “你好歹得弄件像样的衣服穿嘛!”他的语调是匆促的,亲热的,好像他的主要任务是要来说这件事,“瘦了!”他继续说,“说笑是说笑,可是要切实注意一下身体,这是老实话。早上喝点牛奶,冲两个鸡蛋,要不然爱人可要不满意了……” “请放心,她对我很满意。”郑全章也用认真的、开玩笑的语调说。 “高抬贵手!啊,高抬贵手……”马占魁突然说。 郑全章让自己脸上浮出微笑,用力握了下马占魁的手。他用这个动作暗示对方放心,他在哄对方,否则他休想走脱。 关于马占魁的那副墨镜,据说是有讲究的。刚宣布进行机改要搞群众推荐时,他卸了墨镜;派人审查时,他戴上了墨镜;审查完毕,他又卸了墨镜;当知道他的材料被甩下了时,他又戴起了墨镜…… “不嫌麻烦。”郑全章想,心里觉得有趣。 不断地汇报和听汇报,不断地看材料和写材料,不断地听指示和作出指示,不断地被人包围、冲出包围、说实话与说假话与半真半假的话,吃饭、睡觉都不安生。看各种各样的脸色,欢笑的、媚笑的、可怜巴巴笑的、苦笑的以及激烈的、愤慨的、木然的……人的灵魂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显露出来。在这种时候坚持真理是困难的,但同样是令人振奋的。但这已经严重影响了郑全章的休息。不知道时间,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看日历、看表,而表常常是停了。并且,表带突然那么松,一甩手表壳就打疼了手的腕骨。 每逢星期六天黑的时候,他的爱人,那个健壮、漂亮、在家里种责任田的农村妇女把正断奶的孩子塞给爹妈,骑着自行车来陪他。只有她在这时候把真正的温暖给他,迫使他安静,迫使他休息,像在艰苦的战争中补充给养的火线民工。她何等聪明!多么理解他的事业。 “算了,回去吧,每月四十五个大板,把人要累死了,你是国务院总理?”可是她这么说。 “好,咱们回,不喝这恶水了。”他表示同意。 但是,他们仍然甜蜜地度过一个晚上,有时只三两个小时,因为他常常在凌晨两点归来。那时,他精瘦绵长的的手指颤抖,袜子粘在脚上扯不下来,浑身冰冷。妻子用她的火热胸部暖他。 “不要把当官看得太重。” “知道。” “孟县长老了回到家里,拄个拐棍,尿到裤子里了,儿媳也不管。” “郑全章何德何能!党和人民看得起,委以重任。应该给共产党和县上的老百姓干点好事才对。人的一生都有发光发热的时候,我现在就是。” “像灯一样,也有灭的时候。” “是的,拄拐棍,尿到裤子里没人管。” 在沉默之后,在春夜的柔媚而清亮的月光照射中,有了二老和孩子健康情况的简短汇报,和重大的家庭事务的报告。 “这六天时间有十二个人到家里来过,七个生人,三个同事,两个亲戚,都带礼物。共计:香烟九条,衣服二件,点心十二包,椅子一对,酒五瓶。按你的吩咐,我都记了账。能放的东西都放着;怕放坏了的就交给供销社代卖,钱和粮票保存着。” “现在共有多少了?” “反正我那柜子装不下了,我的衣服都从柜里取出来在炕上堆着。” “那你从明天开始,一一送还吧!” “咦?不是说好了等机改结束,由你一一送还吗?” “不。谁接谁送。” “说话要讲信用啊!我能挡掉的当时就挡掉了,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没死没活挡不住的,我也没有办法。有的把话说完,不要张扬。” “三保靠不住,他烟瘾太大,半路上偷一盒烟咋办?” “那么暂且放着。我回头送。” “有胡子了!筋骨摸得见了……” “谁嫌谁别来。” “这是嫌吗?” 他们总是在黎明时分,县委大院的还都没有起床就悄悄爬起。梳洗一毕,他送她出城。田野是清新宁静的。没有雾气。麦叶和路边的小花小草挂着晶亮的露珠。暮春的黎明仍很冷,看了露水就感觉到冷气。可是带露的、凝重而冷气入骨的春野,给人亲切、庄严而圣洁的感觉。 太阳正在露头,是鲜红的一大块。它在静穆的、铺地的绿色尽头升起,使露珠立刻闪耀出美丽的光彩30…… 三 郑全章抓到了一个工作人员,和他一起复查马占魁的问题。结论本应该很早就作出:即使马占魁没有那些重大的问题,他的知识水平、工作能力和态度,还有近五十岁的年纪,也决定了他不应该再当肥料局局长。——马占魁在他的家里盖起了两层八间小洋楼后,就把心思都集中在打麻将上,通宵打,然后黎明时睡觉,县委为此警告过他多次。但是,却不考虑他的任职问题。复查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复查一次,结论会更充分。 这个在拿到一件新衣时羞得穿不出去的人,带着困倦和冷静的神色,和那工作人员到南关生产队,先找到那个作证的社员。 这个中年社员的家庭带着不安与恐惧接待他们。社员的妻子煞着两只面手前后乱跑,他们的女儿也惊讶地跟进;那中年社员满脸发红,把很长的旱烟袋嘴子全部塞到嘴里,唏哈着,手抖得擦不着火柴。 郑全章有了某种预感。 “唉,没有那事,没有……”那社员说,长脸愈益发红,“是我听错了,听错了……”他瞪大眼睛看了下他们,旋即又垂下眼皮,拿大拇指压旱烟锅。 “我那天找队长想承包那片桐树苗,走到窗口,听到里边说话。我听说——是马局长给队长和会计说呢:你们一人五千,剩下的给局里搞福利……其实不是这话,是我听错了,原话是——你们一人五天,这是局里的决议。人家说给队长和会计一人领五天的补贴呢……” “这你怎么知道?”“人家后来专门找我订对,不,”他看他的婆娘,婆娘正在向他使眼色,“不是人家找订对,是我怕冤枉了人,专门去订对了一次,不光人家这样说,人家婆娘、孩子都说的一样。” 郑全章沉默了,冷笑着,但他不能向这个农民发火。他只劝导。 “我家也在农村,”他说,“我知道钱对于农民多么重要。你们四亩地实际卖了四万元,账上只有两万。另外那两万元如果找到,你们每户平均可以分到六七百元。”他发觉这个社员认真听他的话,继续说,“老哥,你应该说真话,对得住全队的父老乡亲,憎恨邪恶。你不要怕谁压你,有政府保护你,法律保护你。”他看见这个社员连连点头,连脖根都红了。 可是,这个社员的婆娘应声说:“他说的是实话,是实话!”“对,我说的都是实情。”社员说。 他们默然地从这个并不富裕的农家走出来。 “突然改口了!”郑全章说。 他们找到生产队长和会计。 队长和会计,显然把身材宽宽、衣着整齐的另外一个同志当作重要的人物,而把面容消瘦、年轻而衣着邋遢的郑全章当作“跟班”,因而只和那个同志说话。 “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队长说,他的圆圆脸上是绝对忠诚的表情。 “那,那两万元哪里去了?”郑全章问。 队长立刻注意郑全章了,迅速地注视了一下他的眼睛,随即又避开来,对着他的会计笑了一下。 “这是生产队的事情。”他不看郑全章说。 “我今天要知道这两万元的下落。”郑全章说。 队长低头冷笑着,突然脸色一沉抬起头。“没见过你们这些人,拿的钱少,管的事宽!”他大声喊,“我就不告诉你!” “可我会把这事提交法律机关。” 队长喘着气,这句话对他发生了作用。他似乎要去开抽屉,但没有开,而把锁子和抽屉挡板弄得夸啦响了一阵。“好,我告诉你。”他说,白着脸,“我们和西藏联系要给队上买一批奶牛,一家分一头。钱如果进了账,生产队这一级一解散,大队就全收去了,拿什么买奶牛?我们也没有给社员说,走了风声咋办?”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郑全章追问:“钱现在在西藏的什么人手里?我要看看收据。” 可是队长死也不给他看收据,他一再抱怨“我们的好事非让你弄坏不可”,然后就拦着会计走了,把郑全章他们扔在屋里。 “这件事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就只是财经手续上的不合理。反之,就是一个大贪污案。”郑全章想,“但不管怎样,事情公开了,贪污不会得逞,私吞的非吐出来不可。” 当他们去找那个看见马占魁在武斗据点里背枪的人时,这个人也不作证了。他说他后来回忆了一下,看见的是另外一个人,有点像马占魁,他记成马占魁了。他早已写好一份更正材料,拿了出来。 事情复杂化了。 这是郑全章原来没有料到的。预感得到证实:姓马的神通广大,做了手脚——多么聪明!做得多么密!恼怒在他的心里升起:可耻的家伙!狡诈的家伙!……他开始埋怨自己的缺乏经验和粗率——当初应该扩大调查,取得更多的材料,有了基本的结论时再甩下来。可是没有这样做。总是因为忙,因为急,反而把事情办坏了。“但问题还可以弄清楚。”他想,“只是要费更多的手脚了……” 他非常懊恼地回到家里。如实向白书记作了汇报。 夜里,地委唐副书记到县上来。他在和白书记谈过话之后,特意要看看郑全章。那时,郑全章正在自己屋子里和几个商量事情,白书记在门外边喊: “全章,唐书记来看你!” 一个感觉在他的心里突然涌起,郑全章有一种愤懑和冲动,一瞬间他准备好了要认真地对抗一下这个地委副书记。他要让副书记知道并非所有的党员和干部都是胆小鬼,都是窝囊废,都是在权势面前不敢坚持真理的人。他一定要说出几句话,使副书记不要小看了下边的广大党员和群众,让副书记记住自己的责任。冲动与昂奋,使郑全章忘记了必要的礼貌,他像一个挑衅者那样急于寻找战机。屋子里来谈工作的人都回避了,直到唐书记握住他的手问候他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 “你坐呀!”唐副书记说。 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领导者,有副年老的、额头打皱的、宽大和善的面孔。他是那样一个平常善良的老人,因为怕冷而在暮春的晚上披着毛领蓝大衣,大衣也是旧的。他的缺牙的大嘴巴里喷出一股卷烟气息。正是这一切,包括那双年老的、软弱无力的手,突然引起郑全章的同情和尊敬。 对抗消失了。 “你这么年轻呀!”唐副书记说,“我还以为你有四十几岁呢,刚才听白书记介绍说才二十九岁……”他说话没有重音,也没有急缓之分。他用爱抚的目光看郑全章,显然追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你做了很多的工作,很多很多的。”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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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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