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在家读过一本书,记得说:“紫阳疆域,为安康锁钥,任河路径,实川陕咽喉;峰有千盘之险,路无百步之平。”便对紫阳没了好感。想:地理居势或许重要,但毕竟是太偏远,太荒僻,隔南北飞雁,过日月东西,实在不足为游览胜地了。 狗年二月,正是草发春浅,我们一行三人从任河坐船下行,黄昏到了任河与汉江汇合之处,但见江面渐阔,两岸冥顽之石磷磷,静锁之峰屑屑,一派灵秀浩浩之气。正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船上人说:紫阳到了。我蓦地一惊:真是山不转人转,竟莽撞撞到了紫阳!仰头看那下游北岸,一山满是屋舍,竟成了屋舍的山;此行几千里路,以其孤城压江,委实稀罕。就停浆下船,嚷着去城看个究竟呢。 先在河边洗了手脸,那水比上游深得更沉,碧得更蓝,清清楚楚地显出水底的石床;丢一块片石下去,犹如落叶一般,好长时间,悠悠飘飘,才能到底。沿水边往北岸走,艰难地踏过一片卵石,便是漫延上下的石板河滩。没有滚石,更不见沙砾,是地质变化的缘故吧,石层全然立栽,经水冲涮,变得高高低低,坑坑凹凹,但一道一道梁坎明显,黑青青的,如一根偌粗的绳索,又如条条电焊的鱼脊。江风骤起,猛觉是奔涌而去的石浪,又使人顿时感受到了运动的力量和气势的雄壮。我们都十分冲动,拚力儿跑近北岸,却一时寻不到上岸的通道。岸仄极陡极,屋基就沿岸壁而筑,那么高的,那么高的,似乎一扶摇冲上,顶上就有了一个小阁子木楼。木楼多是一层,更有两层,三层,一半搭在石基上,一半却悬在空中,下边用极细的木头顶着。有的竟如背兜一样,用木条和绳索系一个小小房子贴在大房身边,怕是特制的凉台了。我们都大惊失色,担心那鸟窠似的住处会突然掉下,即使不会发生,那江风吹起,木楼吱吱晃动,如何歇身安家呢?仿佛是回答我们这些北方的旱民似的,一家木楼的三层竹窗,呀地推开,便有一个俊俏俏的姑娘坐在里边,风抛着头发出来,如泼墨一股,自抱了一个满月琵琶,十指弄弦,五音齐鸣,飘飘然,悠悠然,律清韵长;眼见得半壁上一树樱花白英乱落,惊起半天绿尾水鸟,那姑娘眉眼,却终因琵琶半遮半掩,遗憾不能看清。 打问了江边的一群洗菜少妇,急急向西边湾后走去,果然一条细绳摸样的石阶路垂在那里。阶是石条压成,已经不知被踏了多少年月,石条没有楞角,光滑如上蜡抹油,不易站住。这时几只小舢舨泊泊泊从上游划来,停在那里,下来一群挑担的,背篓的,一涌而上,竟裹挟着我们到了街面。 街面窄的可怜,两边的街房,屋檐对着屋檐,天只剩下一扁担宽的白光,又被那交织的各类电线,裂成网状。路阴阴的,潮潮的,饭馆,酒铺,商店,旅社,一家挨着一家,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上街的人却十二分地多,小商小贩便贴墙根站起或蹲下,出售竹织,木器,蔬菜,小吃,更有那芝麻烧饼,被一些小姑娘提着,在人群钻动,锐声叫卖。最是有趣的,在人稠处,脚步儿正踟蹰,忽有人大叫:“让路,让路,油过来了”前边人赶忙宿身闪开,回头一看时,并未有油,只是那些背了龙须草的人;知道上当,待要报复,那卖草者却回头一笑,报以原谅,早走过去了。 街面窄是窄了,且弯弯扭扭,又起起伏伏,站在这头,如何不能看到那头。想赶快逃开这拥挤世界,到另一条街市上去吧,抬头往上看时,山上不见一石一草,全是屋舍,高高低低,仄仄斜斜,细端详,各个建筑,各有各的姿态,位置正表现着恰到好处。这时候,就会突然发觉,这儿的屋舍总那么单薄,注视良久了,才见屋顶没有木绽,也不曾抹上泥巴,而且椽一律横挂,上边钉了竖的木条,用一块一块石板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放上去罢了。随便拣一人家进去。主人异常热情!让烟让茶。若只盯着那石板屋顶发呆,瞧那并不严密,有夕阳在孔隙里泼射,问:漏雨吗?答:不漏。这就万分令人惊异了。主人此时就得意起来,说紫阳这地方,一是石板多,二是木板多;房屋都是两头石,中间用木,为天下少有,出门再看所有房舍,果然如此。由不得我们便作了好多想象:到了盛夏,那雨点骤落,必是如珠坠盘,大珠当当,小珠叮叮,万般妙音,可是何等乐事! 我们兴致越发暴增,可是,要寻另一街市,却再也不能够了。巷道却极多极多的,从这第一条街面上,钻任何一条巷往里走,鄱是石板台阶,一会左了,一会右了,似乎是走进了人家的院落,但三米之外,一拐,又是石阶,少则三台四台,多则二十三十不等,间或两边房相峙而起,檐角相错,如过走廊,间或却一边屋的前基高如城垛,一边屋的后墙矮如坐椅,可以细细看那屋顶上的石板瓦了;黑油油的,模模有皮肤的腻滑。走着走着,巷道纵横,不知该走哪条,竟转下山去;又复上进,好长时间了,却又返回原地:一时如入迷宫,不辩了东西南北。上上下下的行人很多,有头缠黑帕的老人,有肩披卷发的少女,有穿草鞋的在石阶上印出水渍,有登皮鞋的在石阶上叩出节奏。大凡汉江、任河养女不养男吧,男人皆瘦小,五官紧凑,女人却极尽娟美,说话声尾扬起,圆润如唱歌动听。拦住一女子打听机关单位都在哪儿?说是市民和单位混杂居住,问去××单位如何走?答:“向左,再向右,又向左,后向右……”,请直接说出巷名门号,对曰:“无名无号。”我们只好噢地一声,茫然而苦笑了。 终于算摸出了一定的规律:从任何一条巷子,只要目标往上,皆可上山;每几条巷子汇合了,必在那条合点上有一个商店或饭馆。这真是一座奇妙的城,有如重庆之盘旋,却比重庆更迷丽,有如天津之曲折,却比天津更饶趣。从山下到山上,高达几百米,它就是靠这一种其乐的建筑而使人解谜一般的不觉疲倦、蛮有兴致地攀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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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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