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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爷 杨明湘 好几年没到外爷家去了。刚过了年,我决定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妈妈常给我说起外爷的事,我心里很惦念外爷。 外爷一生勤俭。年轻的时候,无论做什么活,都很卖力。有一年邻家请他抬磨,他一人就背回来一扇;从这起,众人叫他“勇将”。一年四季,总是起鸡叫,睡半夜,边边畔畔,种得彻彻的。连刮风下雨,也不歇一阵,不是剥麻,就是打囤。务庄稼是一顶一的好把式,那怕再难锄的羊皮谷,一经他手,苗子拨得分分朗朗,横一行,竖一行,和埯的一样。什么“犁地要学会大花吼,纳粪要学会小旦走”,“糜锄两耳谷搜针”,“麦割花红豆抗青,糜谷伤镰一把糠”……能说一大套。经验可丰富啦!外爷还肯帮助左邻右舍做些事情,记得有一年六月,听邻家说:“捞菜筐烂了。”他就给编了一个。晌午,邻家请他吃白馍馍,拉也拉不去。外爷不抽烟,不喝酒,跟集赶会,一个钱也不乱花。有人笑他“财迷!”他说:“少田没地,光景不得过嘛。” 外爷最爱红火,正月里,闹秧歌总少不了他来领头。他出口成章,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伞头。有一年正月初七,他引着秧歌进城时,人家领头问多少人?他伞一点,唱道:“牛腿把大炮响三声,两杆唢呐‘将军令’,我给领头报分明,五八四十零三人。”观众一听,拍手叫好!于是,一下就出了名。名不虚传,“卷席子”、“双葫芦”、“黑虎掏心”、“十二连道城套城”……引得风雨不露;踢场子、包头,龙飞凤舞!“单七锤”、“双七锤”、“三翻腰”、“凤凰三点头”……无不精通。不过,他的拿手好戏,还是唱道情。“盘道”、“冒梁腔”、“大骑板”、“金丝圪撩”……无一不精。有一年正月十五,村里闹秧歌,他打伞,大家欢迎他唱道情。“走——”他一叫板,就唱“远望南山一朵云,近看秦川雾沉沉;荒唐世界太不公,富的富来贫的贫……”财主一听,就狗眼一瞪翘起猪咀:“闭口,你还想造反!”大家一火,捏紧拳头,财主才没敢动手。从这起,财主再也不准庄里闹秧歌了。外爷气得跳了几跳,唱道:“不为吃,不为穿,唱了道情丢了伞,有朝一日天睁眼,打倒老财把身翻!”土改时,外爷分得八垧地。在斗争会上,他指着那个财主的鼻子说:“你万人脑上扎黑血的日子永世过去了!”在欢庆胜利的时候,他又领着秧歌唱起来了:“千年铁树开了花,穷人翻身坐天下,有吃有穿有地种,永远跟着毛泽东!”听说,现在他还上场。 外爷今年七十岁了,还挺刚强。支书对他说:“李大叔,享几年晚福吧,社里把你五保了。”外爷说:“动弹惯了,一天不做营生,就不爽快。做不了重的,就让我喂两头牛吧!”支书给队长一谈,队长摆了摆手说:“不是叫他活受罪,后生也喂不好嘛。”经外爷三番五次请求,支书队长又考虑了一番,才叫他接手。 外爷请了个泥水匠,将棚帐收拾了一下,把牛拉回来,先拿扫帚浑身上下刷了刷,然后拴到槽上,倒上草,在槽头贴了个“六畜兴旺”,才回去吃饭。从上任这天起,他把心都操到两头牛身上了,就像母亲抚养孩子一样。草铡得碎碎的,早早浸上料,圈垫得干干的,一夜起来喂几回。两个月以后,牛大变了:滚瓜流油。社员都说:“李大叔就是有一手哩!”其他大队的饲养员跑来向他取经。外爷说:“喂牲口也有学问哩:勤喂勤饮勤刷扫,干草也能长起膘;草膘料力水精神,加喂食盐更有劲……” 第二天清早,吃罢扁食,我拿上挂面,和妹妹一块去看外爷。雪后的黄土高原,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太阳一照,闪闪发光。我没心闲细看这景致,一会儿就照见李家庄了,场上,人黑压压的。听见锣鼓响,我才记起今天是正月初七,正好赶上看秧歌。走到村里,妹妹朝场上一指,说:“打伞的那不是外爷?”我一看,正是他,伞转得像旋风一样,几颗火蛋,形成一道七色虹环。秧歌,唱得多起劲呵: 主席领导真英明, 党的政策暖人心, 大办农业种庄稼, 丰衣足食好光景。 哎嗨呀嗨——丰衣足食好光景! 咚咚锵咚…… 我看得什么都忘了。等秧歌散了,才过去向外爷问好:“外爷,过年康健着哩!” “噢。”他捋了一把白胡子说,“强娃,快走!你外婆常念谈你哩。” 我顺着坡路走,两边圪台上垛满密密层层的高粱秆。远处阳湾里,一线三眼窑,雪窗红花——那就是外爷家。 1962.8.26;杨柳沟村 《延河》1963年8月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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