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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白晓冬 又下雨了,天变得幽暗。能听到雨点敲打屋檐的声音。 快到清明了。 她坐在沙发上发愣,膝上摊着一本书。窗外的雨不紧不慢地飘着。父亲年年这时候都要病一场,低烧缠绵不去。这种单调的重复使她很疲倦,可是一听说父亲病了,她还是照例请假回来陪他,尽管就要论文答辩了,尽管她终于下了决心,准备接受研究生会学习部长的邀请,和他一起去参加下午研究生会组织的讨论会。 “不去了?”学习部长炯炯地盯着她,“特意为你把这个专题提前了。我想对你的答辩有好处。” 她捏捏衣兜儿里子,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你总是安静得像只猫。”他轻轻笑起来。这低沉有力的笑声叫她不由得有些生气。另一张温厚但缺乏生气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她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明智,也不知道自己是感到歉疚呢,还是感到释然。她必须回家照看父亲,就像雁儿在春天要本能地飞回北方一样。看到家门时,她安心了。 可当她坐在沙发里望着为父亲采来的玉兰时,发现自己又在揣测下午的讨论会。学习部长会怎样想她呢?他会不会生气了?讨论会一定很热烈吧? 玉兰花在瓶中吃力地倾着身子,象雾中的秋月,花瓣已经发黄,开始脱落了。“花谢得真快。”她想。 她发现父亲在床上小心地注视着她,便收回目光,低头看书。 “又让你请假啦。”父亲怪不好意思地望着她,“我又拖累你了。”话说到这里,又打住。开始摆弄堆在床上的家信。整理、销毁家里积累起来的信件,是他在老伴死后养成的习惯。 她低着头,没有出声。她怕看见父亲瘦小病弱的身躯,怕看见他期待的微笑,怕看见他枯瘦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摆弄那些刚刚积累起来的家信。她恨自己终于还是回到家里来了。为什么非回来不可呢?讨论会一定很热烈,假如她在那里会怎样?书上的字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终于排成整齐的队伍。 父亲依着枕头,慢慢排开五封信。这两年信越来越少了。有两封信是前天一起到的:一封是矿上侄儿求他帮忙调动的信,另一封是外地大儿子按时寄到的平安家书。他见女儿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捏捏这两封信,戴上花镜,又仔细读起来。他读得很慢,牙齿啃着左手的拇指。侄儿的信照例先是问候,然后是诉苦,最后又是一堆问候话。读完了,他咂咂嘴,嘟哝道:“不好办呢。” “什么?”女儿从书上抬起头。 “你堂兄。”老人从花镜上方望着女儿,“刚从农村出来,没工作几天就要换工种。我不给他办。”他的目光闪闪烁烁。 女儿和他对视了一下,又低头看书。 老人把信折好,小心地插进信封,又窸窸窣窣打开第二封,一声不响地读起来。 突然,他用食指点点信纸说:“他们搬到五楼上了。”接着,又一字一顿地念道:“……虽然只有两间房子,可对我们这样的干部来说,也就不错了。”他停下来,又重新把这句默念一遍,好像怕念错了什么地方。女儿没有抬头。父亲咳嗽一声,又念道:“……天天都搬车子上楼,很讨厌。好在不老,行动方便,还不碍事。”他念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再念一遍,又轻声笑起来。 信念完了,他呆呆地望着埋头读书的女儿。一绺头发滑到她的腮边,勾起老人的心思。他抬头看看墙上老伴的遗像,压住一声叹息,盘起腿,挺着背,眼望窗外。一阵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清明了。”他想。 父女俩都不再说话。 窗外的雨声骤然大起来,玻璃上的水痕弯弯曲曲的,象扭动挣扎的虫子。写字台上半凋的玉兰刺眼地衬着红天鹅绒窗帘,更显得憔悴。花瓶边散落着开败的花瓣,香气幽幽。 “兰兰。” “嗯?” “烧了吧。” “又烧信!” “留着干什么呀,让人看见了……” “谁来看呵!”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啮着她的脏腑,一股怨恨冲上心头,“又没人来抄家!”她脱口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咬着下唇。 父亲果然痴痴地望着老伴的遗像,摇摇头。好像说:全忘了,当了研究生,了不起了。 女儿僵僵地挺着背,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父亲掉过头,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火柴。摸到了,就着烟灰缸把信点燃。火苗忽地蹿起来,象一群小鬼,急不可耐地欢跳着,瞬间便吞没了他手中的信纸。几片黑蝴蝶似的纸灰在屋中幽幽地飘荡,挨近墙上的遗像。 女儿直直地坐在沙发里,握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变白了。纸灰盈盈地飘着,终于落在地上。父亲又伸手去拿第二封信。这时,她体内似乎有一根弦绷得太紧,蓦地断了。她的四肢疲乏地松弛下来。 她上前默默拿走父亲手边剩下的信,向门外走去。老人一声不吭地盯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客厅的家具间。 凉台上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一会儿,升起来一缕青烟。 老人叹口气,怕冷似地缩进被子。老伴在淡淡地对他微笑。十五年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你去得好久呵。你总说我太小心,可我还是太大意了,是我把你害死的呵!眼睛涩涩的,他把头转向窗外:青烟在晦暗的天空中悠然上升。他的心头忽又多了层阴影:兰兰越来越固执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啦。唉,你在多好呀。他注视着老伴。老伴的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 青烟悄悄散尽,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老人赶紧脸冲墙躺下,闭上眼睛。 女儿走进屋来,见父亲已经睡了,木然地站着。刚才的怨恨,都已化作一股怜悯和莫名的怅惘了。父亲佝偻的脊背仿佛正在大声地讲述着她自己的过去。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大家都不幸福,她想,可谁让我是他的女儿呢!她恹恹地走到窗前,捧起那瓶半凋的玉兰,凑在鼻子上嗅着。花瓣轻轻触着她的脸,纷纷脱落。 她试着重新去想下午的讨论会,想学习部长和那些好辩论的同学,可是这一切突然都显得那么遥远、陌生,就像街上路人一闪而过的目光。 雨不紧不慢地打在窗户上,新的雨迹盖过旧的雨迹,又划出新的、蚯蚓似的雨迹来。玻璃上似乎永远有些看不见的沟坎。落在写字台上的花瓣,幽幽地发着残香。 “清明了。为什么这个古老的祭日总要和春天一起到来?”她望着巨网一样漫天垂挂的雨丝,叹口气,“去掉了过去,现在还剩下什么呢?” “兰兰。” 父亲沙哑、刺耳的声音使她吃了一惊。 “请你韩伯伯家的小三儿来玩吧。就是出于常情,也该去看看人家呵。” 女儿的心中又浮现出那张温厚但缺乏生气的脸。蓦地,她看见学习部长正在炯炯地、责备地盯着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要不是你韩伯伯,我这条老命早就完了。那些年,人家帮了咱们许多忙。”老人仍旧絮絮叨叨地说。 仿佛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她的眼前又闪现出讨论会热烈的场面。火柴熄灭了。茫茫的雨空中淡墨似的云正在悄悄飘去。 “本来,你妈死了,有你韩伯伯这样知根底的人家,有小三儿这样老实持重的孩子,我也就放心了……唉,撇开道德不谈,我这也是为你好哇!”老人的语调近乎沉痛。 她从沉思中惊醒,一震:“嗯。” “后天是清明,又该祭妈了。”她手中捧着残花,怅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院子里的几株玉兰都积了雨,沉沉地坠着,仿佛就要压折了似的。怒放的繁花在雨水的润泽下益发像一团团白色的火焰了。 她拉上窗帘,偷偷抹抹脸:“你睡会儿吧,我去换枝花来。” 她匆匆走出屋子,合上门。 屋子里仍然存留着残花的幽香。老人翻个身,似乎是高兴又似乎是感伤地叹了口气。被子在他的身下窸窣作响。 《当代》1986年第1期/《小说选刊》1986年第5期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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