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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涧石板记 贾平凹 车在陕北高原上颠簸,旅人已经十分地懒意了。从车窗里乜眼儿看去,两边尽是黄褐色的土峁,扑沓一堆的样子,又一个不连贯一个;顶上被开垦了,中腰修了梯田:活脱脱的秃头皱额老人呢。先还觉得有趣,慢慢便十分无聊,车上人差不多都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去了。 但是,突然睁开眼来,却发现有了异样:山峁不再是重重暮气的老人了,它已经站起来,峭峭地有了崖,草木极盛;再往远看,山势一时生动,合时主峰兀现,开时脉络分明;随之便也听见了哗哗声,似流水,又不见水。车再往前开,便发现路正在石川里,石是青峥峥的,却并不浑然,分明看得见是一层一层叠压起来的:石川几米来宽,中间裂一窄缝,哗哗声便显得更大了。司机停下车来,说要给机器加水,提了桶下去,往那石缝里一跃一跳,立即就不见了。旅人都好奇起来,下车近去,原来河就在石缝里边,水流颇大,竟在里边拐来捣去,淘出四五尺宽的穴窟、渊潭;石岸更有了层次,越发杂乱;水是清极亮极的,看得见有一种鱼样的东西就趴在水下的石上,静静的,如何不曾冲去。 有人叫道:这便到了清涧县了。 陕北高原上,黄褐色的土里,突然有了青的石层,这便使人耳目一新,又有这么一道清水,立即就活泼泼地叫人爱怜了。 车继续往前走,石川越发幽深,常常转弯抹角,便闪出一个开阔地来。村庄也多起来了,全簇在山根,身后的石层,一道一道脉络,舒长而起伏,像是海的曲线,沉浮着山村人家。人家都是窑洞,却不是凿的土窑,也不是拱的砖窑,全然用着石板,那窑墙满是碎片立砌,一层斜左,一层斜右,像针织着的花纹,窑檐一摆儿用石板压起,如帽沿一般好看。间或就有了房子,房瓦是石板相接,有一人家正在修筑屋顶,房上站满了人,旁边的斜梯架上,匠人赤膀子背着石板,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太阳在膀子上闪着油光,在石板上泛着青光,终于站在房上了,弓着腰,石板朝上,云幕的衬托下,像是背着一块青天。 河岸上,有人在叮叮当当凿着,然后是举着钢钎,弯着了身子,努力地撬动,咯咯噌噌地脆响,是分木裂帛的声音,一页页石板揭了起来,小的桌面大,大的席片小。装在毛驴车上被拉走了,老头仰八叉睡在石板上吸烟,小儿却坐在车辕杆上赶驴,驴是不消赶的,他只是在车帮上吊一串小石板,用木棍敲着,叮叮当当,音亮而韵远。 旅人们再也不觉寂寞了,眉飞色舞,感叹起这天地造物的奇妙了:如果整个陕北是个秃头皱额的老人,这里该就是个灵光秀气的女子了,如果黄土高原是件光面羊皮大袄,清涧该是大袄上的一枚晶亮的玉扣了。清涧,是黄水的沉淀,是黄土的结晶,它是为着旅人的情性而形成的,还是为着改变黄土高原的概念而存在呢? 傍晚到了县城。县城不大,却依半山而筑,黑黝黝的一圈城墙,一色石板堆成,使人沉重而隐隐逼迫着一股寒气。走进城街,街巷极窄,两边建筑皆是石板所造,虽然这里一天前才下过雨,路却无尘无泥。有人从小巷深处走来,满巷一片响声,放开喉咙歌唱一阵,音嗡嗡而有韵,久久不散。市民衣着华丽,习俗却还古旧,家家老小在门前石板桌前坐了喝茶,或是在石板棋盘上对弈。虽有自来水,女子们不愿在家洗涤,全抱了衣服到城边的河里,赤脚下水,在那青石板上擂着棒槌。 天黑下来了,旅人并没有睡意,依然在街上蹓跶,去量量城墙上石板的尺寸,去摸摸街面上石板的光滑。末了,长久地看着夜空,作一个遐想:夜空青蓝蓝的,那也是一张大石板吗,那星星就是石板上的银钉吗? 天明起来,旅人们兴趣毫不减退,打问着石板的趣闻。旁人建议到城外乡村里走走吧。到了乡村,几乎就都要惊呼不已了,觉得到了一个神话的世界。那一切建筑,似乎从来没有了砖和瓦的概念:墙是石板砌的,顶是石板盖的,门框是石板拱的,窗台是石板压的,那厕所、那台阶、那院地、那篱笆,全是石板的。走进任何一家去,炕面是石板的,灶台是石板的,桌子是石板的,凳子是石板的,柜子是石板的,锅盖是石板的,炕围是石板的。色也多彩:青、黄、绿、蓝、紫。主人都极诚恳,忙招呼在门前的树下,那树下就有一张支起的石板,用一桶凉水泼了,坐上去,透心的凉快。主妇就又抱出西瓜来,刀在石板磨石上磨了,嚓地切开,籽是黑籽,瓤是沙瓤。正吃着,便见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个个背一个书包,书包上系一片小薄石板,那是他们写字的黑板。一见有了生人,忽地跑开,兀自去一边玩起乒乓球。球案纯是一张石板,抽、杀、推、挡,球起球落,声声如珠落入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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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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