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参加“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我们小组的第一个普查点,就是西河乡。县里安排车把我们拉到女娲山北麓一个叫“水田河”的村子,因为洪水冲毁了前方的道路,我们下车步行。恰巧在我们下车的地方,就发现了路边暴露的一处东晋时期的墓葬。墓葬形制相对还是完整,上部是半圆的拱形,就像我们熟悉的窑洞,散落地表的砖块很多,砖的大面上都有“绳纹”,侧面是变形的莲花纹。大家很是振奋。说这地方了不得,接下来可能发现的文物一定会很多。完成现场登记后,我们走向西河。树上的知了歇斯底里地叫着,让人感觉到天气愈发的闷热。刚走到大河边,我就听到远处飘来嘹亮的山歌:
“山歌本是古人留,
留给后人解忧愁,
一日不把山歌唱,
青春少年白了头。”
远远望去,唱歌的是水边树荫下立着的一个老人,牛在水里卧着。他的歌吐词明白清晰,声音高亢明朗,韵味悠长。歌声把一群以秦腔为自豪的关中汉子给震撼了。他们说这地方的人,和关中人不一样,生活得轻松自在逍遥,一方水土培育一方文化的个性。
沿途的自然美景,着实深深地打动了我。宽阔的一河清流之上,白鸭浮水,渔歌互答,竹筏飘摇,水边筒车悠然地慢转;夹岸台地,稻田连片,谷穗低头;方方荷塘,藕花齐放,稻田或连或间,如珠如串;人户参差,错落有致;人家的院子,无不是绿树环合,竹柳摇曳;在我看来,这西河,活脱脱就是一幅水墨丹青的水乡风貌长卷。走着走着,有人不由自主地唱起来,大家都熟悉的老歌引起一行人的共鸣,于是,我们就一路高歌联唱,轻松愉快的到了西河。同行的老师吟诗道:
浪静风平白沙滩,
修竹翠柳比岸连。
山麓人家炊烟起,
行到魏坝天地宽!
魏家坝的海拔是310米,明显感觉到气温高。季节已经是初秋了,这里还是闷热的“桑拿天”。我还发现,西河的斛栎树叶子大,明显的要宽大些。这更说明这地方的气候高,湿度大,生物、植物生长发育得快。
我们考察这里的渡口、山寨、古堡、堰渠、寺庙遗址,记录古建、碑刻。发现古代遗址数处,古墓葬数十处。发现多处南北朝时期车马图案的画像砖室墓葬、夹砂红陶片、绳纹的板瓦、大面积的铺地砖。所有的发现,都证明这里在历史上的各朝代,居住的人口不会比现在少。
西河地方有三个姓氏的人家,在地方的影响比较大。我们在西河的普查,持续十天时间。住农户魏统兴家里。这家人口多,在家里的是两位老人,子女多在外面工作,空出的房子和床铺就多。魏统兴当时应该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说话不多,但和颜悦色的。老太太面皮白皙,也很和善。对两位慈祥的老人,我一直心怀感激,其慈眉善目的形象我至今记忆犹新。
地名魏家坝,是说这魏姓之人,在有记载的这一轮移民中,是来到西河最早的人家了。据魏姓人祖墓碑文记载,魏家人系明代洪武二年,自山西洪洞县迁来。这一记载,真实无疑。明洪武二年,即公元1369年。陕西全境始告平定。我们知道,只有战乱结束了,社会生活相对安定下来,地方才有可能出现移民。魏家祖先来到西河,面对荒无人烟的大好地方,那是指手为界,挽草为业的,耕读传家,至今传承六百余年,人丁兴旺,人口繁衍到500余人。
在西河的发展史上,清中叶由湖北武昌府兴国州迁来的黄加应一家,办实业,做贸易,对地方经济发展的贡献是较大的。到清中晚期已经发育成富商大贾的黄姓人家,在西河是遐迩闻名的,经营的产业很多,主要有贸易、水上运输、造纸业。据说,他们家发行有能在汉口、老河口、安康、平利等地市场上流通承兑现银的一种纸质票证。为追寻黄氏的家族史脉,我来到位于西河五郞沟垴的黄家院子。在村民黄开文家,见到《黄氏宗谱》。宗谱记载了黄氏迁徙的情况。也有关于黄家的贸易业的记载,如“己未(1919年)三月往蜀河贩盐,偶患真心病(冠心病)”。在黄开文家屋后面,我抄录到《黄梦飞碑文》(公元1922年款):“曾祖加应公于嘉庆初年迁至陕西兴安府平利县北山小磨沟口析(蛰)居,后又迁至五郞沟”。记载可与宗谱互证。
西河其他姓氏人家大多来自南方省份,有江西兴国迁来的人家,据说现在在族内的交往中,仍然传承着兴国的方言。那是对乡愁的一份执着的记忆。
在黄家院子,我们还有一重要而有趣的发现。这个半坡上的山窝子,就是一个构架完整的、活着的农耕文化博物馆:地方面南坐北,东西两边开阔通透向阳,前景无垠,屋后缓坡,那是固土的林地,前面层层线条优美的梯田,种着水稻;房右有古井一眼,井下是方方一塘,蓄水过半,有莲藕、茅腊丛生。井水滋养人口百余,灌溉稻田二百余亩;其中的农耕道路,用片石铺成,井然有序,石砌的台阶、踏步、护坡整整齐齐;有古宅、门口对联,字体古拙,宅中人家质朴厚道,知书达理。有意思的是,古井被称为“龙井”,因井曾经立庙,其事在清乾隆五十七年;因井立碑,碑文文笔雅致。一个有古井的地方,必定是有文化积淀的地方。水源崇拜由来已久。
1999年秋天,为挖掘女娲文化,我和学者李尚海先生又到西河,搜集民间传承的女娲故事。对 “魏家坝新石器遗址”经行追踪调查。在遗址区,我捡到了7件石器,一个夹砂红陶纺轮,红色陶质的网坠。而当初发现遗址时捡到的器物及残片,装了满满一个大编织袋!在一个遗址内,发现文物之多,堪称惊人!我们确立的把女娲山、女娲山周边以魏家坝遗址为代表的把新石器时代母系氏族文化与女娲文化相联系的研究方向,得到了国内权威学着的一致支持。2003年,陕西省政府批准公布:“魏家坝新石器仰韶型文化遗址”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西河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理想家园的一个铁证。是西河有文化的标志。平利的女娲文化,就发源于女娲山,高皇山(伏羲山)之间的西河没有争议。这里与女娲文化相应的地名有磨沟、汝河、人洞子、黑龙潭、洪水祠等。
一个地方有历史文化,也必定有沿袭下来的民间传说相印证。西河,就是一方民间口承文化的厚土。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李红武2004年至2005年曾经在此展开长期调研,采访调查了一批女娲文化的口承人物,形成了女娲山、伏羲山区相关文化传承的研究成果,收入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项目《神话学文库.现代口承民族志研究》,使西河地面传承的女娲文化,进入到国家平台。
在考察魏家坝遗址的时候,我还有一个猜想,在头洞子以上,连续数百米河道里,陡然的出现了一个巨石阵,将河道雍塞,这些石头显然是垮塌破裂的岩体,应该是史前的一次山体滑坡,滑体阻塞了河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河水倒灌上游数十里,形成了西河两岸的淤积盆地。这个猜想的第一证据,就是在西河的魏家坝新石器遗址内一次罕见发现集中于一处的大量磨制石器、加砂绳纹红陶片、泥质黑陶片。我们可以设想,这是人们遭遇了一次猝不及防的灾难,不得不丢弃财产、丢弃生活、生产工具,纷纷逃离家园。之后便是罹难的人们逃至高出,面对桑田变沧海,无奈地望洋兴叹。而这个猜想,又差不多可以还原女娲时代的大洪水故事。
最后,再来说说西河的名字。现在西河的版图,是70平方公里,比较小。西河是一个晚起的名字,旧志不载。清代叫“北山”,民国时期属于清水乡第三保。西河,也不是现在的这条坝河的某一段的名字。据明代《陕西通志》可知,这条河应该是发源于西岱顶的“界溪河”:“界溪河在县东一百三十里,源自湖广竹山县,北流入洵阳闾河。坝河在县东。秋河在县东南一百九十里,源自四川大宁县来,北流入界溪河。”
来源:《安康日报》2015.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