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系南宫山

　　我从南宫山新修的北坡卵石步道，缓缓进入密林深处，天上下着小雨，雾气很浓，像一袭婚纱，罩在树身上是那么的风姿琸约，楚楚动人。猛然间，我握着了一根乌梢蛇似的树根，心生诧异，这根怎么会反弹琵琶，冲天而起？向导陈君告诉我，那不是树根，是猕猴桃藤，他还一一指点，这是红藤，那是五味籽藤，还有八月瓜藤。除了红藤不坐果外，其余的都会硕果盈蔓，为鸟儿们准备着 丰盛的晚宴。于是，我的视线从树身上离开，第一次对这些藤蔓肃然起敬起来。我想，根是另一种形式的藤吧，藤是伸向蓝天的根。
　　我曾经向往徐文长的青藤书屋，也欣赏过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还有岚皋明代本土诗人李素的“洗耳泉声清不寐，坐观霜月上冰藤”，最喜欢的还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藤是诗，是浪漫，是红颜知己，是流线型图腾。丛林中有一只火苗悠忽了一下又熄灭了，原来是一只火狐，美艳的尾巴总让人想入非非。尾巴也是一种藤，是文身女郎的临去秋波，看一眼有艳福不浅之感。设想此时若绝色女子着一红裙，扭动腰肢，杨柳细风，轻歌曼舞，甩动水袖，这情调是何等的诱人，有别于舞台戏院那种艺术享受，不醉眼朦胧，也要唏嘘数日。其实，美女的手臂和腰肢也是一种藤，一种婀娜之藤，一种性感之藤，一种无极之藤 。此时我感觉到，空气因为藤而清新，艺术因为藤而生动，生活因为藤而美好。有一根藤从树杈上走过，也许是逗乐，树用手一捏，想把藤挽留在身边，握的太紧，再也不能分开。藤义无反顾，并不被树的温情所羁绊，长臂一挥，在空中结了一顶环保之伞，将浓荫和果香答谢热爱和扶持过的朋友。有一丛藤比肩接踵，很像一架立体的古筝。那些高高在上的果实和枝就是音符，就是五线谱上的蝌蚪符号。鸟儿飞来伴唱，流水急忙合奏，大树将身子一抖就成了环绕立体音箱。一半是净心的音乐，一半是养心的负离子，这才叫心旷神怡，这才是清静世界。南宫山的藤，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没有一根是匍伏于地的，也没谁将树死死缠着不放的，清一色地挺直腰板，纵然死了，干枯了，也要寿终正寝，决不弯下高贵的脊梁骨。有一根老藤，虽已身首分离，仍然很绅士地站着，雍容大度，视死如归，我想象着那一棵智慧的头颅被雷电的利剑剁去，血浆在树叶间过虑，思想的火花正在密林里飞溅。我站在森林的雾霭中与这些藤遥遥相对，尽可能地将身子站直。我已经习惯于把它们想象成一个缄默而内心丰富的人，在彼此的身影中读出了雅致，读到了清高，读到了圣贤的过人襟抱。
　　藤是朴素的，也是健康的。没赶上花季，也没看到高挂的果实，但我看到的却是底蕴，是内涵，是修养，是植物王国中的谦谦君子。以树木为友，捧云水养颜，上沐天光，下汲地气，修炼了一身道骨仙风。特别是老藤，虬曲悲凉，满脸沧桑，不惊于刀斧，不怨于孤独，不傲于身高臂长，不絮叨于见多识广空怀一腔报国热情。在发现的最初一刹那，我的心被莫名的力量所震撼－－藤条墨黑如漆，疙疙瘩瘩生出许多寿斑，看不到一片叶子，也没有一根细枝，仿佛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情绪扭结，伸出长臂，仰天长啸。在藤的生命日复一日的延续中，时光将年轮刻在肌肤之上，刻录着许多思考过的皱纹，恣态永远是静止的动感，有着一种舞蹈的美。藤是属于艺术和哲学的。很多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根常青藤，永远拥有求索的姿式，对满腹经纶和大学问者不但折腰，还要五体投地。与人短暂而脆弱的生命相比，藤更久远坚韧，生命的长度和空间更为广阔。藤有两个生命领地，一个手掌朝上，用叶片组成承露的玉盘，一个手心向下，将根须变作手指握住泥土。天地合一，上下贯通，因此而具备了某种无限。乍看起来，藤并不行走，不走就厮守着很小的一撮泥土，将信条尽可能地朝空中张扬。其实，藤也是会行走的，只不过行走的方式与人不同，它可以脚不离开故土而行进，眼睛看不到移动的步伐，耳朵听不见迈进的跫音。藤善于逆向思维，人在地上行走，它就在空中盘旋而上。人可以上下行走，进退自如，它一个劲儿地朝上求索，将生活的轨迹高悬于世俗之上。大路朝天，一人半边，你走你的，我行我的，平凡度日，相安无事。在南宫山孤寂的暮色中，我就是一根会行走的藤，在静谧的氛围里踽踽独行。我掏出笔记本随手记点什么，钢笔行草是藤的另一种变形，带齿的叶片是灵感火星的另一种诠释。
　　我始终认为，藤不简单，柔弱的外表下隐含着一种刚烈，气质超凡脱俗，性格洒脱不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倔犟和执拗。它有自己的定位，知道地上没有位置，仰或是没有施展才华的场所，就抢抓机遇，借台唱戏，超常发挥。你需要时，它便倾其所有，冷不防给人世留下一片风景，不求半点回报。不需要时，它就躲进密林深处，不事张扬，任风和鸟在自己的琴弦上弹奏。藤是智者，又是愚者。智者脱俗，愚者达观。大愚若智，大智若愚。
　　藤毕竟是藤，并非完美无缺，如我们这些尘世俗人。这一点，藤好象知道，只是一些时候性子上来，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不修边幅。借高枝露脸，踩肩头雀跃，争阳光抢位，鹤立鸡群，孤芳自赏，甚至事后大大咧咧，忘了颌首道谢。
　　我尊重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包括藤，也敬畏身边的一切有生命的植物，不仅仅是本能的怜悯，而是因为它们是人类的朋友，某些方面还是我们的师长。大音稀声，大道不言。我时常觉得，若说得道，藤得过真传，修练有术，无时不在吟诵无韵之《离骚》。我们的祖先从树上下来，或许就是攀着藤下地的，最初的遮羞“布”也是用藤和叶围系的。人是靠藤之类的植物养大的，藤可以离开人，人就离不了藤。没有了动物，也许还会有植物，没有了植物，动物就不复存在，包括人这种所谓的高级动物。
　　夜宿金顶宾馆，久不能寐，披衣下床，凭栏远眺。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晃动的全是雾中看到的那些可爱的藤，便自言自语吟出一首小令来：悠忽间火狐摇红，山色空蒙，玉树临风。鸟鸣林中，虫吟草丛，藤击长空。仿佛有无数飞龙，借霞灿万丈垂虹。忽闻晚钟，行色匆匆，直达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