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秧酒

还没等立夏，小麦开就始打黄稍，葫豆荚慢慢变黑，洋芋偷偷地在土里变肥，樱桃羞答答地红了脸，花喜鹊成对登枝，栽秧时节就接翩翩而来。
     儿时的记忆中，感觉栽秧是村子里的头等大事。在芽母子的绿染遍农夫的眼睛时，村落间便飘散着浓浓的栽秧酒，一时间，不知熏醉了多少小花猫和大白狗。

月溪河流行喝栽秧酒，家家户户能喝到个个扶人归，这喜庆，这希冀，一切都在酒里酝酿、发酵。

栽秧这天， 村子里会摆起祭坛，男人祭神，跪拜和烧香；女人解下蓝布花围裙，洗净手，一旁窃窃念经，表情严肃而虔诚。我那时还小，只觉很可笑，又感觉很神圣，这让我想起大人们常说：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栽田。殷殷的期望，拳拳的祝福，是艰苦岁月里最甜蜜最沉重的夙愿。
     记得我家从买谷种起，母亲就没有安稳睡过一夜好觉。谷种买回来，要用温水泡上两天，使其发胀，为催芽作准备。这期间，母亲往往一天看上三四回，仔细端详，象看刚出世的婴儿。我不明白这谷种有什么好看的，不就和平常谷子一样吗？但在母亲的眼里，却是那般神圣。经水泡的谷种身体变得浑圆了，母亲就小心翼翼地把她们捞起来装进盆里，洒上一遍水，放进炉窖里。母亲告诉我，炉火不能生得太大，否则炉窖温度过高，会烧坏谷芽的。于是，我们小心又小心的生火，有时遇到返春下雪，也不曾把火烧得很旺。母亲的反复的叮咛，让我对谷芽产生了好奇心。每当母亲淘水时，我在一边当下手，拿盆、递水，帮母亲看哪颗谷种冒出绿芽了。可是一连三四天，我都没有看到一颗冒绿的谷芽，我不禁有些焦急，母亲则有把握地说，明天就出芽了，我的心稍稍缓了下来。夜里，母亲淘水声惊醒了我，透着昏黄的煤油灯，看见母亲忙碌而憔悴的身影，我的眼睛涩涩的，但又很快进入梦香，可梦里一直都是母亲淘谷芽的画面。等到天明时，母亲一把我抱起来，高兴地说：“快看，谷芽子出了！”我迷迷糊糊地披上衣服，看着一盆新绿的小清新，睡意皆散，拍着手叫着：“我家谷芽出喽！我家谷芽出喽！”过不久，相里相邻，都互相探望谷芽，评头论足着哪家出的好，每逢这时，母亲是最得意的。

一个周的精心培育后，这些小新绿都要着芽床了，温暖而舒适的芽母子，让这些谷宝宝快速成长。可是有时会遇到强冷的突袭或者是曝晒的打击，村里的人想尽了办法，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能补救的，就铺上塑料纸（那时还没有塑料薄膜），不能补救的，赶快下旱水芽子。在我记忆中，家乡的村民每晚都在芽母边看护，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我记忆最深的，有一次返春下了几天的大雪，天气奇寒，那时村里所有的芽苗都冻坏了，补救有些来不及了，一年的温饱都寄托在这一行一行的芽苗上，怎么办呢？村长立即号召大家找各自的亲戚帮衬，又与上级政府取得联系，三凑六合，每家每户最终都有了着落。

经过一个多月的痛苦煎熬与漫长等待，长势喜人的谷芽要挣脱芽床的怀抱，家乡栽秧的日子来临了。

每逢这时，家家户户的村妇把提前准备两个多周酿的甜酒全拿了出来，酒里浸着肥肉丁丁儿，和着枸杞子，在温暖的阳光下呼呼地直喘气、冒泡，香气逼人，馋得村里的单身汉直流涎水，恨不得立刻就给主人栽秧，好痛快喝上一碗栽秧酒。我家的栽秧酒是母亲精心调制的，选取了最甜的酒曲，用了最好的佐料，在最合适的温度下撒拌江米，发酵不到一个周，浓郁的酒香就招来了村里的小花猫，惹得天天咪咪叫个不停。我每天放学回来，偷偷地用筷子头沾上几点，有时把控不住，就舀一大勺子过瘾，然后对着小狗哈气，直馋得小狗对我紧追不舍。
     哪家要栽秧了，请人做活时不说请给帮个忙，只说请喝栽秧酒，话语亲切温暖，酒还没喝到嘴，味儿已到了心里。一大早，主妇蒸了大馒头，有粉条儿肉馅，有白糖包心，有花卷儿，咬一口，软软的，油浸一嘴角，糖流一手背，这些都只是过年时才有的“吃货”，再喝一大碗甜酒，直爽到心里。做活儿的一边吃，一边吩咐着，今天应该是谁“打桩”，谁“吊线”，谁和谁站在一排。主妇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叮嘱着秧苗的横齐竖直，稀密匀称，时而不时地给帮忙人添一大碗甜酒，直喝得人仰马翻，饱嗝连连。
     主人这么热情厚道，酒味儿如此香醇，不用心栽秧，简直和自己良心说不过去了，更何况若喝到味淡一点的酒，也照样会把秧栽好的。
     秧栽得最起兴时，也是酒香氤氲得最浓烈时。这甘甜清冽的栽秧酒，缓缓流淌着温暖的乡情，充蚀着贫穷与酸辛的日子，祈福着一年的幸福好运！
     如今，正是栽秧季节，家乡被大村合并。但月溪河的中游，仍然是坝坝相连，水田丰盈，若回去看看，牵绳拉线，谈笑风声，不减当年！若能喝上一大碗栽秧酒，便是时光对我最大的恩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