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些年,家乡少有人造林,这却是一个创造的小松谷。不知为了什么和何时开始,和我一样小,像匍匐在地上,行列很规矩。后来成长,似乎封住人口,冬天谦逊地存着雪,和附近的林子就是不一样,纯粹的一个小山谷。这温和的被造的小山谷,平缓地躺在天底,颜色葱绿泛黄,有大方细密的纹路,使人深深想要休憩。我看自己的小手,迷惑它是否出自这样的人之手呢?
溪水前来了,并没漂浮着松针,谷里蓄积还未丰厚。这是长年累月的历程,在某个时刻之前,什么也不能吐露——呵溪水吐露了,深处创造的秘密。它是激情的不计后果吗,甚至含有黄沙。在乡村屋子里,少年的我看到外国风景画片,那是一些光线不够,似乎淡蓝的屋子,眩目的雪山下,冰河不顾一切奔涌而出,世界剥落为大片晶莹碎块。那巨大眩目的一切,也许会马上倒下来。
从路程上说,这是适宜的歇息之处。往前又走入狭窄河谷,公路是崖下硬打出来,斜悬的岩棱压迫。山体回旋,上方植物深远,使人忧愁,阴暗的深处有果子,我只采到一次。在漫长的院子之后,这里类似一个平缓的波折。我依稀记得有骑人的大马跑过,不常来的马戏团。感到稀有的兴奋,似乎世界为这一件事都改变了。
实际就是这样,有数不清的小事物,不断改变我们的一生,使它变得完全不可信。
十三
这个弯有些清旷吧,在土坡大拐和植物中间。
是辟出来的,一下子深了。要走进,才能接到水。瞬间完全改变。水又进入深处,和公路无关。
弯在大弯里,大弯里清清的,过来,像腰带,这条路的全部优雅之处。底下很多漆树,还年轻(青),不是那么湿黑,又疏落,想到在这里可以打猪草。谁也不干扰它们,连同落叶在生长。再下想得到是河流,见底的,细石的,有一个八月炸果子震惊深潭,堕起整个早晨的薄雾。
只有来路勉强地辟出,土堆中转了大弯,孕育着危险。
背重背篓的人,在这里歇息,她们沉重的生活一下子也虚化了。一定会有些美好的幻想,和车子一起来和走的,车窗上,一个偶然相识不得不离开的少女,围巾,遥远的县城,甚至火车。有了泉水,车子和我们一起参与想象。不管有许多尘土,深处不会改变。
如果公路都是直的,藏不住一处泉水,脚步就不会停留,重负者没有歇息之处。不久前我感到被强暴了,那个小弯,那空间之流快要干涸了,几乎已被尘土掩盖。那些晨曦初现的间隙到来的荷叶,在想象和现实的边界颤动,如今是沉重的车轮。这里就像一个废弃的矿藏。
在这里似乎有一辆长途车忽然停下了,我在车上,肮脏憋闷的气味和灰尘,久远的旅程失去了目的,身旁有一个少女,我们是亲切温柔的,却几乎是是陌生的,她只是低着头沉睡。忽然我到了车下,再不能上车,望着车窗内的她感到绝望,我不是车里的人,只能看着她远走,我的灵魂再没有亲人了,在受辱之后,厚的尘土之间。我的身上和灵魂内部积满尘土。
我的所有矿藏都会这样,如果没有文字来保存。只活过一次,当然就等于没有活过。
十四
富哥哥喝醉的那个傍晚,腊肉摔在身边,人在石头上挣扎睡了。这是漫长的一夜,判决哥哥的青春岁月,为此先饮了白水溪的一口冷水。
岸上高处有两座坟,没有线索,几乎还原为草丘,说明着这里的全部寂静。公路劈开石岩的现代斩痕,经过许多年也已风化,那座由深厚条石凿出的桥,几乎像没有公路的年代的证物。 "1966",这个凹陷的数字显然没有在别处会有的含义。 “白水”,不如说“无”水,确实是没有颜色的,褐色的石块,连白火石也没有,就是这样无任何异人处。在汇入大河的地方,甚至在石块下隐没,避免了涌溅水花。这是一处没有要求的地方。容纳了富哥哥的睡眠。
富哥哥是去头一次给丈人拜年。我见过那个老人,一件小器物,呆在三舅家的角落里,忽隐忽现。当富哥哥和嫂子还在肚子里,他和三舅的手指完成了一个约定。富哥哥结婚头三天在椅子上睡觉,被三舅罚跪。恋人不久前嫁到山的那边。
多少的陈年往事。山村的地方高了,都隐人浓雾深处。眼下看来正常,很正常。
溪流没有想法。灰石面瘠薄的土层,长着几朵地丁,接受自己的命运。在这个小地方,其实挺好。
我常常想到富哥哥那天晚上其实是死去了,和腊肉一起被蚂蚁搬走。第二天他的被人发现和苏醒,是一个神话。纵然富哥哥和我们一起谈话、 喝酒并且添了两个孩子,这么多证据只令我越发生疑,只有神话和谎言需要这么多的证据。灵魂化为冷淡的岩石,剩下生命的遗壳在世上过活。
因为一口冷水。
十五
联绵雪松翻山越岭,高耸的森林幽深无边,针叶下流出冷水——这是从一掬小水洼开始的景象。
翠绿的颜色,水特别冷,似乎在雪下。雪的晶莹真是奇迹,谁造就了这个词。我心中充满了清新苍翠,飞越新松之巅,理想洗过的新鲜,大森林就是我的灵魂——
人们在近处,不知道我秘密的活动,不知道我在跪下去饮水之时,世界已全部来到水面。
在这世界上有何凭依?农民有自留地,官吏有编制。我不过一小点,怎样承受这世界?我是昆虫,清冷透顶。消化人想不到的食物,维持小水洼的生存。一口即可将我汲干,在森林里才有伟大,有安全。多年过去,我碌碌无为,怎么面对初恋的少女,就算她已忘了?生命和恐惧,一齐这样地渺小?
近处有个石灰窑,还保留青白色,可是从我认识它起就冷却。这里有人生孤寂的全部味道。水中似有这气味。一条浑浊得多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经过许多熟地和一些房子。也许它并不是如此浑浊,只不过我们去想。
一个同学住在那某一间屋里,叫王祥云,有一段时间他忽然不来上课,说是手受伤了,这个消息让我感到了大得多的悲剧,我似乎看到过他手缠白布的样子。我的童年沉浸在一个接一个这样的悲剧里,它们都成为我自己的。
那样陡的溪水从坡上下来。似乎是一冲而下。泥土是否减缓它的速度。公路也许曾给毁掉。水花灿烂,摩托车或卡车飞快地践越。但路是越来越坚固了。留给我们的秘密地点,恐怕也会越来越少。对这些能说什么。那个同学是否再没有在课堂上出现。他有着萨特的稀疏头毛,像个婴儿。
十六
第一次看到那两条高峻延绵的铁管,是我生命到当时为止的最大奇迹。
从山脉之巅下来,水在管道里深远地冲击,进入世界深处,无限的激力,那样地幽闭在里壁了,难以想象。有永恒和一瞬间的极端对立。
电站两间小房子因此让我感觉奇异,它们直承整个管道底,巨大的冲击传出了轰响,小房子却不动,青青白白的,修长的,里面一定结构奇异。那里的人也许穿着工装,来自一个遥远的机械世界,他们的生活严肃深沉,到这里来负有使命。我相信他们全都是外地人。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涧上的很窄的桥梁,我相信那样窄是有用意的,他们很少会过桥来,我不能过桥去,只能眺望和想象——实际上直到今天,我真的没有过桥去,不知道屋子里是什么。当我成年后看到电站里的工作人员,原来就是本地人,和善的面容,几根胡茬,性格和善有点老好人,其实是怕事。我的幻想并未死去,深涧仍在喷流。我甚至想起一部俄罗斯电影,小时候我把电和人物安置在里面。但想起来这些东西是否有价值?比如课本上的一座房子,周围远近是树木,蘑菇,还有远处的林间公路,似乎是一个郊外林场。这肯定是俄罗斯的风景,谁画了这些东西出来,在我们那么微小的时候就送给我们,简直是生命中的奇迹,却无法感谢,如同耶稣收到来自东方的礼物。后来那些本《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 《桦树林中的秋天》。
我永远盼望进入那些秘密,幻想幽深的心灵的遇会,我的孤独比那个小男孩大过千万倍,我们心中的没有实现的可能,现实也并不真实,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惊奇地走完自己这段生命,看到别人的在或长或短地延伸,像一些非常不整齐地码着的钢条锋口,一个人老去的速度太迅疾,让人无暇成长。我爱着那些东西,然而我像隔着山岩,在附近徘徊,偶尔领赐泉水。
比如一所路旁的学校,青白的墙,年代老去了,还贴有非典时期的标语。一座大门,不平的院子和阶沿,一列过去的门。你要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是否愿意在这里教书呢。是,不可能,但我的悲哀来自那围墙,地上太平常的草,我可以说我是清清白白的。追究起来也没有隐微的恶。
也许因为它背后有瀑布,黑白分明,这世界的本质我不回避,反而有一种兴趣。水从岩面重大地摔落,似乎是无机物,需要接受,并且沉默。
想象力究竟是我的家神,还是旷野中的靡菲斯特。
十七
奇异的隧道,看起来并不让人想到人工,因为它的岩石全部湿润了,最初的幽黑光滑,它的路径洞深,藏在崖壁背后,流水深远毫无阻碍。只有一些孔洞和狭隙,为天工增添奇异。一些细流顺狭隙滑下,这悠长的狭隙是否专为它安排好的?人的活动被世界吸纳。这也许由于光线,太贴近的山崖使峡内抽象了。
我不怀念峡内逝去的生命,我们扔出石头, 击打堰道下悬垂的层层冰笋,那些最初的冬日清冷凛冽,葆有童贞,就是冬天本身。
我们在清旷的时光里走,脚下却有黑亮的煤块和煤灰,俯身望去,残骸在残破的岩石缝隙底下,看下去太小,水更小,一定是因心中感到危险,没有底地渗漏了。这是考验啊!鸡冠峡这个名字是有意味的,每一辆车子,还有蹲在车顶煤渣上的我们,都是要经过的,我常常闭住呼吸听着自己的颤抖。生命是黑色的、脏污的、闪光的。
过了这个地方,似乎就已望见家乡,广大的高山山地,溪流奔流而来,分明看出倾斜的走势,这里是故乡最后的门槛,似乎有惜别的意思,在山出山的清浊,自己经心吧!有一次,刚下过几天暴雨,众水奔涌,我坐在哥哥的摩托车上,看到一个农民在峡口上游不远过河。满河白花花的水,又似乎是绿色的,涌突了一条河床,农民在起伏的浪头中心,像一株植物,青枝绿叶,不知他如何保全自己!很早以前,在峡口碰见我的堂姐姐,她正要离开家乡,流着拿目“姐姐的命苦啊, 我到哪里都可以”。后来又遇到堂哥堂弟,他们在追赶姐姐。我知道堂姐姐和富哥哥谈过恋爱,后来却嫁给另一个青年,那个青年长年在外做木匠,在我家园子里嫁接一棵苹果树, “我才不想结婚”。苹果树后来死了,和嫁接的李子一起。
十八
田野中线一样的溪水,贫瘠的,瞎子哥哥和哑巴弟弟抬水。狭窄的田埂。哑巴弟弟走前面,遇到一处石头,没能告诉哥哥,瞎子哥哥一脚碰上,立刻叫起来,可是哑巴弟弟听不见,还往前走,于是组合崩溃了,木桶滚下田埂。
一场争吵,哇哇乱叫,比划,瞎子哥哥挥起了扁担却没有方向,一切都在这当中毁坏了,裸露真相:近处的茅屋,黑暗,二十几年无味悲哀的生活,田野中溪流如线,就像随时会断绝。泥土,最后掩没一切的簌簌泥土,光的头颅也像土坷垃,痴愚的智力,谈什么性,更别说爱、温柔。公路上的一个笑容会使他们晕傻,可是没有。
这样的家庭是田野上的奇迹,种子种下,当时完全无所察觉,侄女跟姑,赤脚医生的一次大量使用红霉素等等。在寻常天气,干燥的大石头下,在簌簌篱笆层面却藏着悲剧。褐色的树,褐色的石头,有一次看到母亲和两个孩子在大石上切包谷杆,丰盛的、毛耸耸的、温厚的包谷杆,人的衣服那样温柔的色,平和的泽,是让人最无可奈何的回忆。到底是丰收、母爱还是末日的感觉使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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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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