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路上的三十八条泉水((二)

七

一面光滑的青石壁，山的迅疾底色。贴壁而下，溅起微薄水花。在公路和泉水之间形成了一个缺口，爽快奔泻。如果手掬，会飞快地溅起浪花，到手的顷刻流逝，入口有淡然的石壁气息，五脏六腑沉积青色。由于这原因，我们多不愿在此喝水，但会痛快地伸手，让浪花蹿上手臂，扑向面颊，尽享爽快的澄凉。

我想到有无穷的深青的高处，从山脉顶端而下，旅行的小虫，无法站住脚。

八

路外是院子。路里几棵漆树下，有两座坟，披上了黯淡年月。附近却有一股水，由竹筒泻下，底下接一个木缸。水流非常细，声音流利。

冬天，竹管口结了冰花，水从冰花下透出，发出口哨声。夏天，打土豆粉的白色泡沫，在缸沿堆积，地面也四处泼溅。白色泡沫下有暗红色的粉水。粉却在石板屋顶上晒晌大睡。

这是全院人的水源，就像那两座坟，也许是全院人的来源。

这里有过一个代销店，有一个妇女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也许是两兄弟争夺，打架，最后女的远走他乡，而兄弟也从此沉默无声，寂然地生活。故事的场所代销店后来消失了，所有的代销店也都从我们那里消失，出现了经销店，后来又是商店。这个小院却再无起色，它的墙壁烟熏火燎，剥落出了竹棍。有没有这个故事呢？也许不过是由代销店引起的联想。多少事情隐没了，人也甘愿沉默，泉声却还在流利，说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

九

在发生灾难的院子上方不远，是一段有草地的河谷，一座石拱桥，用以通过大股的山水，虽然凉快清澈，却有些出山泉水的任性意思了。

这是由于溪口大片平铺的页岩，任溪流自由摆动；这作为大山基础、颜色最不起眼的岩石，似乎也最经不起水流磨蚀，被塑成了逆来顺受的形状，却也透出山脉的胸怀。山的胸怀有多深，泉的来源有多远？顺着溪边小径上去，是夹杂庄稼的灌木林，令人怀疑高处尚有人户。这溪水到底是否全然纯洁，也就存了小的疑问。但它坦荡的意思却使我们最多地在此流连，似乎走到这里，也算是一个段落，可以歇息一气了。就这样它开始和路有关。

它还透露着一处风景：河对岸深青草坡，只有一间小屋，屋里住着三弟兄。那么小的屋子住着三个人，他们晚上定是亲密的挨着睡在地上，地上也是干燥的草。小屋冒出青烟，青得没有一点浊色，这说明他们做饭的是最朴素的柴草。青烟在连绵的草色上游移，看不出动却融化、消失了，也许进入了草色深处，给人无垠的纯洁感觉。纯洁底下，却有一种火地的焦黑，最隐约地，在最遥远的来源透露。三兄弟从哪里来？他们又会去向哪里？有两兄弟出门了，下坡抬水。他们那似有癞痢的头，在大片深青色往下移动，直到淡青色河流的界限，侵扰那界限，打了一桶水。他们完全无声地上移，一前一后，像他们的身世那样飘移。屋里做饭的兄弟始终没有出来，我也许连一面也没见过，他们真是世上最安静的人，也许早厌烦了垢骂： “癞子”！没有人说这是一种绝症，但得了这种病的人却总归会死去，莫测地消失。我班上有两个癞痢兄弟，他们曾邀请我和哥哥去玩，他的父母表示了我想不到的欢迎，大约因为癞痢的家里，从不会有人来。母亲嘱咐我们，看见癞痢抠头皮，要站远些；也有些癞痢心坏，常故意抠了自己的头屑，撒在小孩子头上。两兄弟后来退学了，往后不知所终。也许他们就是这三兄弟？听说他们家中还有一个小弟弟。他们为什么决意来到这里，永远保持沉默？是被人指责撒了小孩子的头？

有一阵，兄弟们很好，他们在河里有了一群鹅。鹅整天在河里，傍晚时弟兄下坡，赶鹅回家。鹅轻轻叫着，像一片袅娜的乐器雪白地扭过草地，它们虽然总是一副惊慌的样子，眼下竟非常宁静，像被诗人盅惑。弟兄是诗人，他们似动非动挥着竹竿，实际上却已进人草色深处。他们的意境不寻常。这一群鹅使一切全不一样了，使弟兄们成了令人羡慕的，在那片青草地上，太洁净，背弃人世。在我出神眺望中，已有孩子纤细的忧虑升起：这一切会停留多久？大的变化，也许转瞬就将发生？果然没有多久，也许就是那个黄昏之后，气候进入冬天，再也没有看到弟兄们下河抬水或赶鹅回家。青色在悄然化解，现出极隐约的枯黄，终于清霜带来了虚无，道路覆盖积雷，我们的回乡之路变得匆促艰难。雪中小屋承受着重量，似乎没有炊烟。第二年春天，记忆和溪水一起苏醒，我又一次在片石上坐下，眺望小屋，发现它塌了半边，也许是随着积雪一起融化了。现出黑色的内部，似乎和草地一样，底下藏着火灾久远的线索。弟兄们显然没有仍旧挨着躺在草帘下，他们去了哪里，什么掩护着他们的命运？

想起那个黄昏，似乎相隔并非一个春天，也许在此期间我已经长大了，才会理解：兄弟们一定早知今天的一切，因此安然停留在意境中，为我们的观看。他们那时定是无所不能，却毫不作为，只含着纯净的决绝。

十

水是多种多样的，既然在世界上无处不在， 袒然泛滥。坡上有很好的阳光，道路也干净，庄稼纯净地翠绿发亮，院子一片和平。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在阳光下铁似乎和那些晾晒的衣服一起在变得暖烘烘，使我们想到一片寂静的屋下，在发生的事情。

只是一小股水，哗哗流着；透过清澈坦白的流，看见微红的泥土，它的“河床”。显然它不认为该怎么，自己是什么。也许它称不上“泉”，没有那么幽静和深清，但绝对澄澈。掬水喝固然不多见，洗洗脸手总平常。这么好的阳光。

但我们是要做一些破坏的，因为停着的那辆卡车，似乎损害了我们的某种高尚感。我们朝房子大喊 “三八车站”，这里正有一个里程碑，记着从县城上来三十八公里；无人应答。我们又扔石头砸批把树，指望会落下批把来，树实在太高了。这样直到引出一个小女孩来，骂我们偷，我们顿时来劲，群起向她大骂。她的母亲——我们话语的目标，就出来了，我们感到有些紧张，可是她那样安静，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就止住了小女孩，带她回屋了。她把批把树留给我们了。可是我们忽然没劲了，树是那样的高，她安静地送给我们的，却是失败吧。我们往前走了。

她确实不一样，穿的衣服也是青色，但不由分说好出一般妇女一大截。

其实那些年，我们都非常神往司机。他们闯世界，他们从驾驶楼脚踏板跳下来。他们在很高的地方给车子加水——卡车的肩膀上，要人把水给他们递上去。水晶莹的洒出来，说明装满了， 这时他们才罢手。机器里也满是水，水沸腾了。司机就会歇一会。

路上这样的“车站”不止一处，人们的命运都和寻常不大一样。女人和小女孩后来都离开了这里，大批把树还笼着石板屋，屋里的男主人——那个傻子，也许死了。院子里晾的衣服破烂，车子也再无踪影。司机风尘仆仆来去，他们再没有令人羡慕的地位和形象，过去他们拉煤炭，身上却干干净净的，现在不知为何和他们的煤相近了。连他们加水也不再爬到那样高，胶皮管子一接就算完事。也许是他们老了。

到处是胶皮管子，水却不再袒然泛滥，也许被装进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里。想到那些机器里和管子里不见天日的水，受尽折磨的水。

十一

褐色煤炭灰的阶沿下一根竹竿，注下一股水，一个小木盆。木盆和屋子一样有点歪斜。水流却纯净，从屋子内部流出。

一间小土屋，这样只有一扇的沉默的木门， 还加上一道门槛，似乎封上嘴巴。

这样小的窗，只是一个木头的洞。很难看到蓝色的、黑色的他们进出，像水流一样，他们羞于行动，把诸事埋在心里。还因为他们非常忠实，不习惯大的变化。

一直搞不清这样的屋子里，有多小的一家人，只清楚记得见过父亲，他的小决定了这一家人的。这是一个小家长。这是一个家，他们已经烧出了那样厚的煤炭灰。

还有这样的一股水，从屋后来到屋前，竞能穿透那样厚的煤炭灰。他们的生活里，肯定还有类似的奇迹——也许包括奇特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