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路上的三十八条泉水(一)

一

也许可以说，第一道泉水是走过茶场不远一处采石的旧址。水从依旧的碎石中流出，陌生，却有一种细致的感觉。采石似乎前后进行过几次，有时候是铁锈的，有时却是轰动的机器。一直流到大路路面上来，有各种的人经过，有腾起的灰尘。水始终很冷淡。想到离镇子还不远，灰尘、楼房、燥热，似乎回乡之路上，这里是进入第一道门户，从此境地奇异。果然山高隆了，以下显出清的深壑，秘密的曲折线索。十年之后，在大路拐弯处，突然伫立，像一辆奔驰卡车的刹车，眺望山壑，深青的电由头透入， 刹时传遍四肢五络，整个脏腑化为青，我童年的流水早变冷。

做过一个梦：镇子似乎遭了灾年，连山有长条青白的薄膜纸或聚炳乙烯云雾，作为预兆。我离开溪水往上爬，坡顶有房子，屋脚深青浓暗的植物，从一些地方流出秘密的污水。我从这样远的外面来到人们居住之中。 有不同的院子，一个似乎属于军事机关，围墙绕过去不远，寻常院落，孩子们却在打羽毛球，围墙上的常春藤，低低的平房，我也暂时忘掉了攀爬的艰辛、报信的使命感或者孤独，驻足观看。只是心中有隐约的疑虑：污水从哪里流出？秘密的孔穴，人不得进的禁区。孩子们还能玩多久？是否只是一种表象，甚至他们本身也是布置的假象？我想要回去，可是低矮的植物密集，这是在居住区脚下，在污水中长出的秘密植物，纠缠难以逾越。 镇子怎么样了，此刻想来，竟像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眼下的处境是为难的。我苦恼难言地从梦境中忽然挣扎出来，仍在碎石场的溪边，阳光溪水澄澈愉快，看到附近穿红衣服走过的小姑娘，她也许会偶尔停下来，掬一口，那亲切的喝的姿势。我看看这些，感到幸运莫名，连碎石也不再足以使我烦恼。从小小的人生经历中，我知道了知足。

二

在姊妹山对面缓坡下来的山水旁，我和哥哥曾有过一次谈话。

那天天气晴朗，我和哥哥从秋坪上筲箕凹，雨过天晴，尘路上似仍有湿润的痕迹。也许是大年初一，没有车。我们走到这里就停下了，哥哥在讲着新嫂子的事情。 “好爱干净啦，一天要洗一次澡，也要我洗一次，不然不准我上床。”我想到昨天在哥哥嫂子开的店里住宿，晚上我和哥哥在一个盆里洗脚，睡觉了，嫂子让哥哥和我睡一床，当时我就提出来要走，嫂子不好意思了， 解释了两句，哥哥也连忙说了一句什么。我和哥哥睡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帆布箱子。哥哥前一阵子常说：“她提了四个密码箱回来”，这就是了。哥哥呼吸均匀的睡着了，嫂子睡在另一个房间。开始要结婚的时候，哥哥到处夸嫂嫂！

其实这里不能叫泉水，从绵远的山坡下来，半高的草间有羊群经过，老汉也许是我的二爷爷。

三

斜伸的大石头，黑色石底的阴凉，有核桃或不知名的树叶深处而来，无声的泉流，微小的生物。它们那清冷的生命，保存着昨日的世界，敏感的壳下有多少风雨变化，清晨黄昏，然而冷静无名。有人在细流上接了一片树叶，于是朝下出现了声音，似乎那神秘世界的伴奏曲。这是一座森林，甚至一个城市的变奏。我知道这是刚刚走过码头，泉水来源于两户人家屋后，也许从树林的根系发源。但俯身微小的泉流，献出自己的虔诚，我感到又一次处于无助的童年，我的生活如此秘密，内心断续的泉流，如在沙土落叶下隐伏。

这里叫马头，也许是码头，曾有深河大船，薄暮中起锭了？ “锭”，我喜欢这个词，沉重的金属，气味来自遥远的城市，含有变化的前景，却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女孩和她的奶奶饮水，她们暗色的衣衫来自于山系深处。她们的嘴和微小水流接触，甚至不需要树叶，回避那些虫子，因为她们灵魂中某些事物，也属于微小一类。孩子和老人，交流了一两句话，又似乎什么也没说，这里朴素的言语近于沉默。

也许石头会尘封，树叶堆积，喧嚣封闭了这处小泉眼。那是我在她们朴素言语的同时，惟有的忧虑。我在一旁，却不是她们和那些小生命的亲人。我究竞从哪里来，属于哪里呢？是否有了泉水，却还不够？远处的黑色石山，古老蛮荒，像是经过了火灾，不能想象它们会生长庄稼，供养生命。

四

下雨的时候，植物和整个天地在流淌，倾斜着朝下方，无可挽回。出现了无数条断续的溪流，在大河大路之旁，它们并非如山洪剪径截流，却顺从着流行，往往会和公路相伴几百米，甚至一里，直到一个小的分水岭。这样的分水岭不为人所知，也许是一小处凸坡，一块石头，或者人为的一个起伏，但对于暂时诞生的溪流，意义却一点不逊色，使命完成，穿过暗沟跌人大河，不再计较后果，分水岭那边，另一溪流在忠实地出生，接续中断的流淌，这样形成和大河大路平行的另一条道路，这条雨天的道路微小短暂，却像负有特别的使命，流得非常迅疾，不比路下的大河少一点激动，它们在大世界里的前途、遭遇，常常使我着迷。我想记忆它们的数目，却从来也没能够。回家溯流而上，好似一直走向它们的起源，源头也就是家。只要有路，不管公路小路，永远不必担心没有溪流顺从，人类只需付出一小点掏沟的热心。即使没有路沟，在顺路而行的电线上，广播线上，在某处蛛丝上，在无数条叶脉上，也会有一滴滴水滴缀成的道路，从我的家乡出发。每一滴水都走不了多远，但无形的道路却比我的记忆更长远。我冥冥地感到，在生命和奇迹的诞生上，自然做得那么多，而一个孩子能做点什么啊！

五

过了马头，走进鱼洞子，岩壑高升，颜色变为青，涧底激流奔泻，感到进人一扇门径，丘陵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在我与岩壑之间，前景幽深，无法到达。公路局促坎坷，出了很多车祸，来往卡车都很小心。鱼洞子的来历是传说涧底有一个洞，是海眼，每年由海里涌来很多鱼，所以这里可以打到很多别处没有的鱼。后来修公路打掉了大石头，堵住了海眼，有些鱼就从我们这里绝种了。

对面山壑有细小的溪涧，顺绝壁而下，如深的裂缝，冬天万物脱尽，瘦骨刻露的线条。也许是山的枯肠或血脉。也许是一种线索，在这边路上不可能有答案。在路旁有一个岩屋，我们曾和打猪草的妇女孩子在极黑的底下躲雨，看天地变冥暗，脚前密丛荷叶透出奇怪的青色。青色的桐树也虚幻了。极度急骤之下，反而没有清晰的声音，像在一层水底。

六

最初我们没有发现这户人家是怎样吃水的，也许从某一天开始，院子里出现一个石砌的水缸，水在茸苔遮掩下涨满了缸又流溢，深色的苔鲜含而不露着无穷岁月，是否我记忆出现了泄漏？来自于高处的空心竹竿，竹竿的颜色也一样深了，从远处架来，经过河的上空，内部秘密的泉水流行。对岸密林屏风，直上高山，似乎有冰川雪壑，这一线细流的发源，在怎样的深处？满院似乎清凉了，高大稳重的桂花树冠生长，瓦屋顶泛出苍绿。从有水开始，院子进入记忆深处。

但又有一天使我吃惊，走出鱼洞子，忽然传来噪声，一种尖利的扯裂，像动物的声带在大恐惧下发出金属的嚎叫，震动每片天空、山林和我们的耳膜，并且锐利地进入深处，带来立刻毙命和失聪的打击。这不是山林的声音，不是人世间的声音，它只能来源于横行的死亡。从最初的昏眩中稍稍恢复，我们才辨认出它竟然来自那有泉水和桂树的院子，院地里桂树的掩映下，架起了一个台子，台上竖有一个圆盘，工人正把木头对准圆盘递送，尖利的声音就来自那里。最初看来，圆盘是静止不动的，奇异的是厚道可靠的木头到达圆盘，竟轻易分开了，像一叠纸那样分成了片，它们像刨花一样弯曲掉落的姿势，透露出死亡的悲伤。旁边已经堆起了一大截这样彻底死去了的木头。那尖利的声音是它们的嚎叫？在一截木头，一颗伐倒的树内部，也藏有动物的恐惧，面对圆盘被激发了出来？小小的圆盘为何会这样可怕？原来圆盘是凌厉转动的，过于凌厉的转动显出了静止的假象，就像死亡和睡眠显出同样宁静的外表，却无法掩饰它的恐怖——我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恐怖，但直觉到灾难的气味，小小的圆盘会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群山和山林竟也像不够安全。

后来知道，那是一个新建的木材加工厂，专门生产地板条。地板条是最近大地方兴起的时尚，它的取材不需要太大的树木，正好适合这一带低山。于是在原始森林早被砍尽之后，树林突然遭遇新的灭顶之灾：不用说成材林，连手臂粗的半大树木也被砍光了。地板条加工设备简单，一个电锯子即可，比起要用半日时间对付一棵大树的传统斧子，功效高了上千倍。那一个小小的锯子，只要昼夜通电，足可吞掉我们看得见的所有山林，直到看不见的地方。

地板条是大地方的人想象得出来的最邪恶的欺骗。它们总是这样来吞没我们的世界，只用一点点钱的诱惑就可以。地板条工艺简单，成品要求却严格，有节疤的不要，长度厚度不合的不要，生产一立方合格的地板条，要用四立方米的原木，被抛弃的树（木料）只有当柴烧或腐烂。 想到这些，泉水常在我胸中眼中滚动，我真想杀死那个大地方的世界。

那声音过了很长岁月才消失，也许还一直回荡在山间，它消失的原因是已吞噬了这里的一切，没有生命可继续为它的食料。也许由于锯粉飞扬，院子蒙上了一层浮尘，青绿的生机消失了。按说这家人应该富裕了，他们忍受噪音不就是为此吗，但看起来他们却没有怎么富裕，反而失去了以往的自足，是否他们也中了大地方人的圈套。竹竿和水缸还在，水也可能没有干涸，却不再引人注意，屋子旁山一样的大堆刨花在暗示：这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那天我看见屋子的男主人到水缸舀水，这个一度聪明灵敏的男人（竹竿引来的山泉大约出自他的想象）躬着背，脸上一副抽多了烟的恹恹，同伴中有一个在公路上大声喊他，他完全没有反应， 也许电锯的噪声彻底损害了他的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