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深秋渐尽,我终于兑现了一场约定,让自己干净的灵魂抵达了一处沧海的彼岸:波罗古堡。
陕西,榆林,横山,波罗,波罗堡。
此刻,我将这几个名词如序排列,波罗堡最小。但我知道,在过往的历史风云里,这里曾经是一个浩大的世界,浩如烟海,唯有凭借洁净灵魂的舟,方可渡你到彼岸。
“波罗”,出自梵文,意即“抵达彼岸”。我初听这样的解说,似曾相识之外有些迷惑,“抵达彼岸”该是佛国里的念想,这座与王朝、与战争相关联的古堡,缘何竟以如此宁静的词语命名?
当我真正站在波罗的土地上,一切迷惑瞬间洞明。
波罗古堡,因先有波罗寺而得名。我不懂佛,更难合佛理,但每每面对寺院,心底总有虔诚的宁静和敬畏不自觉升腾。陕北高原上,明朗阳光下,蓝天背景里,波罗寺默然耸立,如一只神箭,直逼苍穹,一种无以言说的宗教力量,直逼而来,瞬间穿透我的眼目,穿透我的灵魂,我在一种近乎玄妙的漫想里,想以灿烂的阳光为线,编织为舟,去渡波罗浩瀚的海域。
波罗寺,已矗立很久了,大约建成于北魏时期,有一个关于佛祖释迦牟尼的庄严神圣的传说。据说,释迦牟尼东土游历返回时,路经此处,脚踩石崖留下真迹足印,人们便在此处修建寺庙,取名“波罗堡”。我想,我一定看到了那一双曾被千千万万人虔诚敬仰的真迹脚印,我也可以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我的脚心瞬间叩开了一处通往远古的玄机。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自己踩踏的是西夏的国,还是秦汉的土,或是隋唐的地,但我的呼吸必不属于我了,它如一缕青烟,氤氲在山城小巷、古寺古塔、断壁残垣、长河落日,与那大漠孤烟融合在一起,袅袅飞升,渐渐远离我的世界。我的目光也被那些苍灰色的城堡、炮楼、钟楼、寺塔,如绳子一般紧紧拽着,拽往古老的岁月里,跳跃、停息,停息、跳跃。我没有办法找回自己,我在那个“非我”的空间里迷失了“本我”,不知今夕何夕。
我坐下来,坐在广袤黄土高原的某个分点上。放眼四望,全是一色的黄土,远山近塬,都已褪尽丰收的颜色,裸露着土地的本色,也许再过数日,这里就完全静默了,静默在冬的深沉里,孕育下一场自然生命的轮回。北方,冬天的草木是没有语言的,沉默是它们的一切,当雪静静飘落、覆盖、积压,草木始终不出一点声息,仿佛属于它们的这一段生命被空白掉了、删除掉了。我想,假如草木有语言,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个秘密:生命中的某些章节完全可删节、省略,就像电影的剪辑,镜头一伸一缩间,十年八载,略去不说。
如此看,生命真是短暂得可怕。在生命的终端,倘若记忆之库残存的只是那么有限的几宗,该是何等的荒凉与凄楚?每个人一生中或爱、或恨、或悔、或怨,无论怎么样,都不可以让自己的生命空白掉。
这是黄土高原给我的神谕。
久之,站起来,向更深处走去。我放轻步子,缓步游走在古镇的每一个角落。城堡内残存多处明清风格的城墙古塔、庙宇门楼、四合小院,虽沧桑难堪,但风貌尚在。这不可多得的故迹,让我久久流连,不愿舍离。古城堡背靠横山山脉,隔着无定河,与毛乌素沙漠、鄂尔多斯草原遥遥相望。近观古堡,东南高,西北低,依山顺势,平面呈长方形,与靖边西夏统万城一样,也是东、南、西、北四面墙,形制俱在,堡墙黄土夯筑,外包砖、石,夯层厚实,各墙段仍有城洞、水门、瓮城、马面、角台等遗址;堡内遗存一处玉皇庙、一座寺塔、一条明清南北大街和数处民居。
登临城堡,远望无定河,十月风霜,荒了山峦,白了芦苇,不知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叹惋,正浮在哪一节芦苇之上栖息?这无定河,自古而今流淌不息,曾有多少好梦、多少伤感、多少失落被它珍藏,也被它带远。
堡北门外城墙脚便是波罗寺,又名“接引寺”,内存一尊石雕大佛,风化严重,另有明清石碑一块、碑座二块、石质浮雕供桌三张和石花瓶、石猴顶香炉及明清铜像五尊。所有故迹都如从岁月深处跋涉千年而来的故人,虽在略有萧瑟的秋风里苍然一片、满面尘埃,甚至有些难堪,但一种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你不会觉得遥远,也不会觉得陌生,更没有生硬隔膜,唯有柔软的疼惜,源自心底,只是哽在喉间,难以发出那一声久违的呼唤。我前行着,不知道该不该再走近一些、走深一些,我真的害怕自己贸然闯入会惊扰了它们的安宁,或者使得它们为自己的怆然而难过。那一瞬间,我的心无端地痛了。
毫无疑问,岁月、战争、风霜,已经让这座集南北文化、蒙汉文化、宗教文化于一体的古堡褪尽繁华,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苍凉的容颜,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它们、抚摸它们,或者与它们做一场无声的对话?近年来,每走过一处古迹,心底便留有一道伤痕。我明知晓岁月的风霜严苛,没有什么可以长久留存,该去的终究会去,但为什么要远离得这么快?这些祖先遗留下来的、浸润在我们骨子里的血脉,究竟如何来呵护?
波罗古堡,正从久远而来,往久远而去,它自佛国降临,历经世界沧桑,终究这样静默无言了。但我确定,静默不是消逝,沧桑不是消弭,满面尘埃终究遮挡不了它们的熠熠光辉。古老的波罗堡,佛祖在此留影,神话在此传说,大王在此称帝,英雄在此鏖战,百姓在此呐喊。波罗堡所承载的,早已不再是纯粹的佛意,这艘抵达彼岸之舟,在这一片黄土的海域,将永不搁浅。
我久久伫立,不知道在这片海水里,我这叶小舟正泊在哪一处?我将向何方去寻找我的彼岸?我与古老或古老之外的一魂离索,是否可以牵引出一脉温暖的对接?
无法知晓。
波罗堡,一个来自天国的圣地,一叶引领你渡到彼岸的舟。未亲临波罗堡的人,你绝对无法想象,陕北,这块神圣的土地,不管是曾经的水草丰美,还是而今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永远浩瀚如烟海,这古堡便是这海洋里的舟,在岁月流逝的时光里,渡你到彼岸。
夕阳西下时,我选择离去。
我没有一步一回头,但我能感知到,我的背后有灼灼的目光,从岁月深处咄咄而来,直逼我的灵魂。在这样的荒原里、这样的古老里、这样的神圣里,我无法不袒露、无法不沉入、无法不接受,我甘愿袒露真实,沉入灵魂,接受皈依。
那是来自远古的心灵召唤与安抚。(本文作者获得2012年中国散文华表奖)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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