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美容红杜鹃

  我曾在秦岭山区工作了整整四个年头，从走进它的那一刻起，就有人不断地向我提起镇安县境内木王林场的十里杜鹃，说那里山奇林密道险，如同一幅绝妙水彩画，大叶美容杜鹃的神韵透视出山的博大、树的俊秀、水的灵气，自然流淌着“伊甸园”般梦幻中几欲走进的色彩斑斓。还有人说那里雾清气静花艳，十里山场的乔木杜鹃简直就是中国书画长卷中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小生命”，一株花树就是一通舞蹈、一曲欢歌，看见它能体会到中国画的形线之美，领悟大自然无穷变幻的空间感受。每年春季的花期我都急切地盼望能见到它的身影，但终不能如愿。直到离开大山六年之后，一次偶然路过的机会，终于看见了隐藏在秦岭深处的大叶红杜鹃。

　　初春时节乍暖尚寒，秦岭林区中空气特别新鲜清凉，我们索性打开车窗，让春风把森林刚刚苏醒的气息和清新的和风一起吹进车内，大口大口贪婪地吸入体内。我的眼睛向外望去，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雄巍嵯峨，绿波尽染。森林中随风摇曳的枝叶独具匠心地折射出太阳的流光溢彩，山色有明有晦，神情缥缥缈缈。落叶松枝头绽露出米粒大的嫩叶，华山松的针叶钻出了新枝，核桃树粗壮的树干像是穿着件光滑的黑绸夹衣似乎仍未睡醒，去年隆冬就开始蜕皮的红桦林在春风中旧衣随风飘摆、新装正在无声无息地纺织中。但路边的杨柳吐绿、道旁的野花怒放，迎春花绽放出鲜黄鲜黄的灿烂笑容。此时此刻的我从自然变化的色彩中听到了时空四季移转的沉稳脚步，看到了生命周而复始的欣喜景象。  

　　仲春四月的原始林区，我去的那天薄云遮日、山仪朦胧，小溪娇娇清秀、林木神情散朗。车轮压轧在沙石路面上发出沉稳的吱吱声，汽车沿着山势缓缓行进。我睁大眼睛向窗外搜索，生怕遗失了哪一处没有见过的新奇，没有感悟过的生息，希望最早捕捉到杜鹃花的踪影。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号称“十里杜鹃”的山谷，远远望去两座山脉呈“人”形在高处连结成一座山峰，近阔而远狭，中间形成一处宽阔旖旎、活泼玲珑的山谷;两侧是陡缓相宜，静恬舒展的林地。抬头远望的一瞬，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远处云雾飘过的瞬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叠红偎翠，灿若云锦，据说这是中国北方规模最大、海拔最高、保存最完整的乔木杜鹃林，十里山场花团锦簇、流光溢彩，远处一簇簇浅红、雪白、淡青色的花丛轻描淡彩地时隐时现，宛如天际飘来的空中花园，有一种震撼人心的耀眼和深远。眼前浮现的景象始终牵着我的目光、策动我的脚步。从车上的海拔仪知道我已经站在1500米的高山上，大体离这片花海还有一公里的路程，我们急切地向它驰去。  

　　踏上海拔1600米的高度，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仪态楚楚的杜鹃花树了，十里杜鹃的气势随着盘折曲委的山势一页一页地在眼前展开。奇怪的是，所有的杜鹃树都与山路保持着一段距离，看得清却摸不着。我站在路边向坡底方向望去，约五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像庐山迎客松模样的杜鹃树，树干与山体形成夸张的锐角向山坡外侧抛洒出满冠桃红色的花容。我在庐山见过悬崖上的迎客松，除了它挺拔稳重的身姿可以表现主人不卑不亢的气度和虚怀若谷的自信外，“欢迎”的信息是从枝干如同手臂般伸展的枝叶传递的。相比之下，秦岭杜鹃树迎客的神态要更灿烂、更纯真、更大众化一些，像是深山沟里一群花季少女未谙世态的笑容。凝视良久，想起了很多人讲过的关于十里杜鹃的知识：这里的杜鹃花其实不是泛指娇艳的花蕾，而是一株株蔚蔼的花树。这种生活在原产地的杜鹃为乔木科大叶杜鹃，学名叫“美容杜鹃”。它有粗壮挺拔的树干，繁茂交错的枝条，朝天吐葩的花盘，肥厚细长的绿叶，它们或傲居山顶、或盘聚悬崖、或相邀散落在山坡上，尽情地表达出山的博大、绿的完美、花的和谐、自然王国的井然秩序。由这样的花树组成的花海对人心灵的启迪和震撼，在这种博大的意境中感受秦岭的精微灵动，秦岭深处的十里杜鹃不是水彩画的透视空间可以描绘的，也不是中国画的点线诗韵可以比拟的，深情地拥抱新鲜活泼的大自然能解读生命的真谛，能使胸襟像眼前的杜鹃花树一样无拘无束地向世界展现开来，尽情地享受极目远望的情趣，迷恋生命繁衍的美丽。  
　　到达海拔2000米左右的地方，在路边山崖裸露的大块青石间，有一股清澈的泉水缓缓流出，虽然深山狭谷中“不识庐山”的视觉效果已见不到杜鹃树的身影，但我仍能隐约地感觉到泉水上方会有一处山腰小平台地，形成大叶杜鹃湿润而温暖的适生小气候，一定茁壮地生活着繁盛的杜鹃林。我努力地沿着山泉青石的缝隙攀上崖顶，拨开胸前松枝和脚下藤条的阻绊，一片杜鹃林豁然展现在我的眼前，终于可以用手触摸到向往已久的杜鹃树，置身于杜鹃树的花影之下，清晰地描绘出它的美容。大小各异，高低参差不齐的杜鹃树在春日里舒心地展现着自己的风采。有的花树约盆粗、高数丈，有的花树径如碗口、三两人高，但都有苍劲有力的树干，都有比自己身高宽厚许多的花冠，自由自在地向四周伸展。美容杜鹃的花朵呈半球状向天空怒放，直径尺余的花朵由11至13个独立的喇叭形花瓣组成，每个花瓣的根蒂共生在枝条的顶端。紧靠花朵下端生有9片如扁豆状细长敦厚的绿叶，沿着枝条自然下垂，如同绿色绸缎包围烘托起的火炬。每个花瓣中心都生有十数根银针豆芽一样的花蕊，但其中一根要稍长些，绿豆状的蕊头呈红色绒毛裹起的黄蕊，其它则只有芝麻大小，花蕊显黑色。美容大叶杜鹃的另一奇特的景观是花朵与树叶共生，每个枝条上只有一束花朵，有花的枝头才有绿叶。近尺长的杜鹃花朵色调明快大方，呈现出绿叶、白蒂、粉颈、红花的自然过渡，使大叶杜鹃的花色淡而雅、飘而逸、静而韵。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正值杜鹃鸟在林间舞蹈高歌，花因鸟而得名，林间花灿鸟鸣的美妙画面还吟咏出诗人“杜鹃啼血落于花”的绝唱，杜鹃花树在山坡上拔地而起，浑身上下繁花似锦。茂盛的大叶美容杜鹃花树上流淌的生命壮美何止于一朵花？而在于一株花树、一片花海，一座座由杜鹃树宣泄的花山。

　　就在刚刚我们走进这片花海的路上，我曾请教过一位在此地工作过多年的老护林员，为什么山道两侧的美容杜鹃花树都生长在人手不可触及的地方，似乎有意同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名护林员告诉我：美容大叶杜鹃喜欢生长在背阴通风的地方，山道一般都修筑在阳坡，开山筑路必然损害到路边杜鹃花树赖以生存的松针像叶类腐殖质酸性土壤，所以杜鹃与道路保持一段距离。同时他还说，“大叶杜鹃还是很怕人的，她不恋闹市避谷深山，她们痴迷故土的倔强和与大山为邻的忠诚常常以自己的生命抗争外力的摆布，有些人总想用它来美化自家的家居庭院，来到这儿不是偷偷剪切树枝就是悄悄移栽幼苗，却从来没有一例成活过。”我理解护林人员在讲解植物学适生适地的原理，但人们在交流中往往使用知其然又不知其所然的方式说出对某件事的崇敬和向往，却容易表达感情、触发想象，也是一种对生活体验进行表述的绝妙方式。  

　　对花木进行分类冠名是专家的工作，其科学依据的严谨和冠名用词的准确不容置疑。但要从字面上正确认识乔木大叶杜鹃被植物学家定名为“美容杜鹃”的科学涵义却多费周折。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只能依靠当时视觉的感受。看着眼前盛开的美容杜鹃花朵，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脑袋瓜子却兴奋地伸展开想象的翅膀。朦胧中感觉到眼前的杜鹃花树骤然间变成一位风姿绰约的“西施姑娘”。  

　　“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在向外部世界的扩张索取中不断地提问‘为什么’？现在这种功利性的提问虽然仍有增无减，但人类已经认识到了自身力量的局限，学会了与自然界交往中的适应和妥协，已经把关注的焦点转向与外部世界的协调发展上。你能告诉我每天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吗？”  

美容杜鹃接受了我的道歉，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笑容。她告诉我：乔木开花植物是森林中高大挺拔的一族，如矫健的国槐、壮硕的梧桐，她只是其中的小妹妹，只不过花朵比大哥大姐们繁茂艳丽罢了。  

　　至于专家为她们起学名“美容”的原委，杜鹃姑娘说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又说：“初春时节，森林里成片成片的开花乔木花绽枝头，当人类用赞许的语言品味花朵的色形香艳、树的赏心悦目，陶醉在花为知已者容的浪漫情怀中时，杜鹃树惟一想告诉世界的信息是用花的万蕾齐吟向春天报到。当春风里花树摇曳的树叶在枝头变幻光线的同时，已经成功地拦截了太阳能，空气通过花树叶片的交界面时已被加工升温，物理学热胀冷缩的原理、吐故纳新的机能自然地发生作用，温暖的空气向四野游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春天到了。在杜鹃花树身上，花就是为了证明树的茁壮健康而盛开的，树干就是为输送水分和营养而成长的，树枝就是为支撑树叶丛生的，郁郁葱葱的树冠就是用来采集阳光、水分而萌生！当我们向世界宣告充满希望的生命新周期开始的时候，绽放枝头花朵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虽然按照人类确定的计时标准只有短短的十多天，但我们完成了使命。”当我平静下来回味刚才的对话时，西施姑娘已悄然离去。眼前依然是田野青山，满目花海。大叶美容杜鹃在秦岭深山找到了自己的家，野生状态下的大叶美容杜鹃是森林中生命绿色的“皇冠”，是宇宙生命链中璀璨的红宝石，它不仅装扮着多姿多彩的大自然，也护佑着我们繁衍美丽的人生。我只有面向秦岭群山、深情地对它们敬礼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