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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谷
虎年正月十三,前往合阳看社火。
先是到坡南村,吃团圆饭。我从未见过如此丰盛讲究的渭北乡村宴席,先是茶席,再是酒席,后是饭席,样样数数上百种名堂。要说城里人会摆碟碟碗碗,会耍盘子,一餐饭更换若干餐具,那还是没有这朴素的乡间来得考究,而且实惠。
接下来是一种叫“血故事”的社火表演,演绎的是传统戏曲的故事,坏人终于受到惩罚,罪有应得,大快人心。血淋淋,类似民间鬼故事,或恐怖小说影视,是娱乐之一种。鲁迅笔下的血馒头,是鞭挞无正义之愚民的,而眼前的血故事,是扬善抑恶,警示坏人的,快活好人的。
去看东雷祭祀活动,在高高的黄河岸上,祭天祭地祭河,献上牛头猪头羊头,唢呐锣鼓喧天,人群涌动,尘土飞扬,实在壮观。叫作“上锣鼓”的表演,扮相狞厉,如阴间鬼雄,在火把焰火中舞蹈,原始的生命之美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庄稼人木讷吗?不,黄河的子孙就是这样强悍,与身边解冻的大河一样,如诗如画,让人陶醉。
这也是血故事,血性汉子的故事。
社火散场,已是深更半夜。路过坊镇,想起一桩旧事。三十多年前,我是一个年轻记者,在一个风雪之夜,沿着抽黄工程路线从东雷走到县城。在文化馆找到了文友谭留根,他骑自行车带我到了他坊镇街上的家,炕很热,尤其是他媳妇做的葱油饼很香。
在洽川宾馆稍作停留,与平凹、红柯、木南连夜乘车返回西安,好象从土地农耕时代回到现代城市。灯火辉煌,车流如注。一切,恍若梦境。
2010、2、28文昌门
附旧作《处女泉》
处女泉
和 谷
中午在司马祠驻足时,是一扭头就看见了黄河的。想亲近黄河,想掬一捧黄黄的泥汤,如端着香喷喷的小米粥,体味伟大母亲的乳汁。不知怎么,我们却舍近求远,攀上迂曲的现代化的司马坡,沿广阔而粗糙的台原向南迈进,然后折往东去,潜入雄厚宽敞的土沟河谷,途经百十里,来看下游的另一处风景。
在原畔下,有一道规模宏大的人工沟壑伸展开去,抽黄水利工程是以此处为龙首的。我记起来了,约摸在二十多年前,我是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年轻记者,曾冒着大风雪徒步于抽黄工地上,在眼前这块地方的油毛毡工棚里采访过一位铁姑娘,狼吞虎咽地吃过玉米面发糕,喝过熬得很到味的包谷糁。料不到往日的荒滩成了如今的旅游胜地,说是凭河滩里神奇的一汪汪处女泉,招惹了远近的游客。从村舍的建筑风物看,村人该是过上城镇水准的小康日子了。村旁的一片开阔地上,正在平整地基,大兴土木,扩充什么旅游设施,在酝酿一个时尚又实惠的好梦。而旧梦里我曾经结识的那位铁姑娘恐怕已经半老,她的女儿兴许已出脱成眼前这个很洋气的导游小姐,憨厚蜕变为聪颖,红袄黑棉裤换成了时装,土话也被京腔所代替,这也许就是岁月的魅力吧。
处女泉却不会老,它是千年百载的新鲜。在村落外茫茫无际的芦苇荡中,隐隐地掩藏着一泓泓泉水,或深或浅地弥漫了周围的滩涂。作为湿地自然保护区,一些用于游览的屋舍都很低矮,外观大多是用植物界的树皮草木装饰的,从质地和色调上融入了这一片天地。时势让以往穷山恶水荒野的概念换了叫法,原来这荒凉是可以拿来出卖的,成了资源,成了商品,成了人人都喜欢的钱。门票当然是要买的,如入一座丰饶而静谧的公园,一个天赐的绿色天堂。从门口赶往泉源有一段距离,走一走也好,若乘小船或毛驴车,花销比你在城里打的要贵得多。机动车是不该入内的,它在拥有现代性的同时会污染天然之境。这里在化荒凉为神奇之后,是拒绝豪华和奢侈的。在马路或水路的尽头,你便看见了那氤氲着温润的美泉。
它是一泓泛着微波的清液,明镜似的变幻着周围芦草和游人的倒影,映显着蓝色的天穹和缤纷的云霓。它是一个处女的洁净清纯吗?是一个美丽一个春色吗?款款走下石阶, 弯下腰,捋捋袖子,用手掬起泉水。其水温是暖和的,顿时也暖和了心情,暖和了芦荡。许是一群处女地上的温泉,汩汩地流淌着大地体内的热情,在四季泠暖的变幻中,坚韧地散发着和谐的气息。我先是掬水喝了一大口,又洗濯了眼睛和脸,感觉舒坦极了。导游小姐说,泉水的深度能淹到人脖子根儿,泉底有细腻的流沙和水涌动,人是怎么也沉不了底的。水中可以捉到鱼,当然是黄河鲤鱼,那是一种清香鲜美的尤物。
见泉边立有一块石碑,上书“瀵泉”二字。瀵,是说水从地层深处喷出漫溢,含有氮、磷、钾等元素,有灌溉肥田功效。世居于此的村人,流传着一个美妙的习尚,姑娘在出嫁时,都要来瀵泉洗浴,涤除尘埃,洁肤净身,然后坐进花轿,去欢度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女儿家本是水做的,当她们僻开泥土的劳苦,在芦苇丛的绿缦后把真实的身子交给滑腻的水汁时,体态凝脂该是最美的,女儿心也是最自由最畅快的。这时候,她们的身份相貌无论如何美还是丑,或幸运或不幸,都是出水芙蓉,都是杨贵妃。大河的水是黄的,它的根须渗透到了河床深处,经过土层的过滤,喷发出了清澈的泉水。它还带着活的热力,让乳汁不懈地流淌。人们将瀵泉更名为处女泉,多了人味儿,其中的涵义可以伸延出若干话题,都会让人受到一种无名的沐浴。人说是跳到黄河洗不清,处女泉该是跳到黄河冼得清了。
穿过芦苇荡,可以望见一片白茫茫的水际,是黄河,是那湍急地流泻于晋陕峡谷中的大河,冲出龙门后从眼前徜徉而过。几里外瞧它,是静止的,远看那苍茫的大河对岸被切割的群山,和宽阔的河床以及望不到边的芦荡,就该思量得出这条似乎不动声色的生命是多么让人敬畏。
想去河水最近处看看,早有毛驴车在那儿伺候着。车上能坐四五个人,有简易的坐垫和凉棚,花花绿绿的有着乡土气。车夫是个爱谝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精瘦干练,好不容易等到生意,话匣子也打开了。他一边扬着鞭子,一边不无夸张地说,这十万亩芦苇荡是天下之最,有香蒲,有荷塘,有锦雉,有丹顶鹤,有野兔,要啥有啥。有狼吗?狼没有。有蛇吗?也没有,每年秋里几乎要涨一回大水,蛇是没有发育机会的。这当儿,有一只锦雉从车旁摇摇摆摆地走过,刹那间又有一只低低地飞过香蒲丛。车夫说,那也许是一对呢!话题不知怎么转到毛驴身上,游客问,毛驴如今能值三四百元吧?他说,硬硬得一千五。问它是小姐还是先生?不,它是一位太监。草丛中的路折来拐去,老驴是识途的。愈近河边,风愈来愈厉了,车夫如吟《诗经》地哼道:大风吹在河湾,小雨落在平川。我想,真正的所谓文化莫过于此吧!
站在黄河边了,近在咫尺也不能用手撩到水,几尺高的沙岸下是支流,汹涌的主流还在沙洲外的远处。平日有渡船可以漂流,也可以摆渡到对岸去。望着漫漫黄汤,车夫又大发诗兴:黄河啊黄河,你——真黄啊! 游人受不住冷冷的河风,该回程了,车夫又道一句:不到黄河心不甘啊!
回来的路没走回头路,折到一片沙地边,是刚刚下种的棉田,能不能从黄河龙口里抢点收成回来还说不准。忽然瞧见沙地里有两只死去的锦雉,大概是误食拌药的棉籽毙命的,也许是开始瞧见的那一对呢!游人想去捡,车夫说打死一只锦雉罚款一万,村人土地少,人均二分,抢种沙地误伤鸟类也不好说。游人采撷了一把一把的芦花,雪白雪白的,像狗尾巴花,当成了此行的纪念品,小心翼翼地带回城里去。尔后说起,我去过处女泉。(2003)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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