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生息的外部环境,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世界。它五彩斑斓,万象纷呈。它的某一束闪光或某一声音响,都可能捕捉住某个具体人的心灵,使人怦然心动,而心动又会让你对它产生一种精神的皈依,成为你生命中难割难舍的一部分。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这种选择,有它先天的性格心理因素,也有后天的社会环境因素。
由于先天的因素,我的性格趋于内向,那些带竞技性的体能表现是我的弱项。因此,我在上学时就很少唱歌,至于打球跳舞或者唱地方戏与我更是沾不上边。我偏执的是绘画、写字和读书。虽然我现在已进入耄耋之年,初衷却依旧未改,还是笔耕不辍。即使人们已把我划入了准文人行列,但平心而论,按中国传统的文人界定,我还不够格。因为琴、棋、书、画这四项我只占了一半。
人能够按自己的心理趋向设计出自己想走的路和想做的事,但意外的诱惑往往却会不期而遇地闯入你的心境或生活圈,它也偶尔会转化为你意想不到的生活主题或精神依托。这个意外的诱惑对我来说,就是华阴老腔。
按说,我对老腔的相识远可追溯到多梦的童年。那时的乡村,除了能偶尔看到几台社戏外,平时所能看到的就是皮影戏。老腔皮影最招孩子的喜爱,因为它有高亢逶迤的拉坡腔,有助威状武的打板声,有虎啸马嘶的长管号,更有短兵交接的武打场面。反反复复的耳闻目染,竟使我也能跟着节奏哼出一串不太搭调的拉坡腔。但我对它却犯不上痴迷,一般是只看完“打台”就回家上了炕。我家的前门楼比较大,巷里的同伴们不少都是老腔迷。他们往往在我家门楼前挂起门帘,挑灯弄影,唱起娃娃老腔戏。我并不加盟参与,只是做个片刻的看客而已。因为我心里装着的是那一套文人传统文化。我与华阴老腔的这种若即若离,一直延续了人生的大半进程。
我和地方民俗文化的结缘是历史对我的选择。
1978年,我已逾不惑之年,刚刚熬过了那段蒙屈年月,被安排到文化馆工作。当时的工作任务是搜集和整理民间文化遗产,我被分到美术业务组,经常下乡调研和征集作品,但也免不了和民间戏曲艺人打交道,老腔艺人张全生、王振中、陈增礼就是那时结识的。我从他们身上体察到了民间文化远去的历史脚步,体味到一种落漠的沉重。但由于我所属的专业不同,对他们还缺乏真挚的文化情愫,也没产生对其进行文化探索的欲望,因而对于老腔,我只能是雾里看花。
生活总是充满着偶然和未知数。当你着意于它时,它总是扑朔迷离,敬而远之;当你无意于它时,它竟会不期而至,甚至迫使你不可拒绝。1996年,华阴市政协文史委员会要出一本综述华阴民间文化艺术的小册子,主编的担子落到我的肩上。这是一种义不容辞的社会文化责任,我乐意地接受了它。这本书虽然不算厚重,但负载面却很大。它既有造型艺术,也有时间艺术。造型艺术对我来说相对是个强项,而对于诸如戏曲歌舞一类的时间艺术我却格格不入。为了在书中写好老腔这一节章,我只能主动地去接近老腔,走进老腔。我多次去碨峪乡双泉村,到张全生、王振中、陈增礼等艺人家里作客,我们说艺事,拉家常,一谈就是大半天。多次的接触,拉近了我们之间的文化生活隔膜。我初步摸清了老腔的家底、艺人的身世,体味到了老腔潜在的黄土诗质和魅力,觉得它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方有待发掘的矿藏,大有文章可做。我初次认知了老腔。由于近似浪漫的心理,我在编写这部分书稿时,总是伴随精神的漫游,伴随一种古梦的寻探。在书中,我记述了老腔人悲喜参半的身世,掇拾了他们灯幕背后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还写了两篇卷末杂感。在《碨峪坡古文化遐想》一文中,我从感性认知到理性推绎对碨峪坡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的,以老腔为代表的文化形态,进行了尝试性的文化溯源,初步勾画出了华阴老腔的形成演化轨迹和价值所在。书册出刊后,人们第一次从文字载体上认识到了一个完整的老腔,我的内心感到一种社会文化工作者的欣慰和释然。
不过,真正使我与华阴老腔结上情缘还只能是近几年。2004年,国家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华阴市文体局成立了“华阴老腔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作小组”。我参加了小组的申报工作,并主持了具体的申报工作部署和文字编写。于是,历史再一次把我推上了解读和提升老腔的工作平台。肩头的责任,使我感到对老腔认知上的不足,而工作的需要,又使我获得了重新走进老腔的机会。于是,我再次走进了老腔的发祥地。西汉粮仓遗迹,漕运古道,跑马楼遗址,瓦渣梁废墟,三河口古渡,我都不只一次地进行了实地考查。我再次走访了艺人和知情人,还看了不少的老腔音像资料、祖传剧本和存留实物,翻阅了有关地方剧史的论著。这些从具体到抽象的认识过程,使我更深一层地体会到了华阴老腔所蕴藏的丰富文化内涵,体味到了它对我所辐射的新的诱惑力。感知的酝酿,引发了我认识上的提升。我对老腔萌发、形成的内在机因以及它的表现特征、存在价值,作了再一次的理性梳理,从而实现了我对老腔本体认识上的自我超越。
申报文件上报后,赢得了专家的认可和肯定。2006年6月,国务院行文,正式批准了华阴老腔的申请报告,将它列入国家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此后的华阴老腔更是身价倍增,风靡全国,走上了国家的最高音乐殿堂。它为华阴老腔人赢得了殊荣,也为我带来了新的精神慰藉。我接受了一些电视台的专访和书刊约稿。俨然,这时的我已被时代推上了老腔文化人的位置。2008年,我应邀写了一篇题为《从渭河号子演绎出的当代影戏神话》的叙事加议论的文章和一篇题为《华阴老腔源流初探》的学术论文。文章从华阴老腔的基本内容出发,以我的理性视角和见解,表述了华阴老腔的人文内涵和抽象精神,文章面世后,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应。随后,华阴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又开始拟编文史资料《华阴老腔》,我进入了该书的编委会。在编写中,我从章目拟定到文字通稿都作了全程的参与,并分写了有关剧史章节。几个月的焚膏继晷,删繁补漏,虽然有些劳顿,但由于钟情所在,我只会全身心的投入,乐此不疲。现在《华阴老腔》即将杀青付梓,我对老腔这段情缘,似乎也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是,我的心境还是平静不下来,因为我对老腔这本活在历史长河中的书还远远没有读完读懂,它需要更多的人继续把它读下去。而我对它的精神贴近,也将会因其诱惑力的存在而不会蓦然的疏远。不过,它不再在我剩余的岁月中上升为我文化生活的主题。因为,老腔对我的这种诱惑,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意外。(王忠亮)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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