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注意,碗碗,走!”
怀抱月琴的张军民点头示意,头发稀疏的李月明敲响了清脆的碗碗(即铜铃),笑容满面的刘西仓随之拉响板胡,这老哥仨便为我们开始了一场即兴演出,刚还寂静的农家小院顿时热闹异常。《访白袍》后是《虎牢关》,大家摇头晃脑,乐在其中。出乎意料的是,小场面却有大气势,典型的老腔“一人唱,满台吼”,一句既出,帮腔顿起,气势磅礴,激动人心。
独一无二的老腔艺术
华阴市碨峪乡双泉村,一户普通的农家小院,夏收忙罢,燕语屋梁。
“老腔就只有咱这地方有,别的啥地方都再寻不下。”一曲唱罢,瘦高的55岁的张军民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语气平和而自信,“老人常讲哩,双泉村出了七石八斗的影子官。”所谓影子官,指的就是皮影艺人。
老腔依托皮影表演,寥寥数人,便可演出一场场令人荡气回肠的戏来。老腔多为战争题材,粗犷豪放,正所谓“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当苍劲的老腔响起,似乎让人看到了古战场上的长枪大戟、刀光剑影,忽而人欢马叫、气吞山河,忽而鸣金收兵、四顾苍茫,陕人的刚强性格、雄强心态跃然而出。
因为家中的青壮劳力已出外打工,孙子上小学,张军民平日不免有些落寞,而唱老腔则成了增加收入同时愉悦自己的一大乐事。他是华阴老腔几大班社之一的“军民班”的班首(即团长)。张军民院中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棚下挂着一面红漆斑驳的干鼓,家里墙上则挂着箭子锣、云锣,他从里屋捧出了一堆“戏包袱”(剧本),“我有六七十本呢!”他说着,对这些手抄剧本的珍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显示出了老腔独特而“封闭”的家族密传方式,凝聚着他半生的心血与悲欢。皮影就装在编织袋里,张军民依次取出、举起,“看,这是武将官,这是旦,就是女角”,对着太阳,这些被舞弄了几十年的皮影,五彩斑斓、纤毫毕现,武士背插令箭,枣红马的几个啼子随意地甩动着……
据一直情倾老腔的省文化厅副厅长刘宽忍介绍,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当初来陕考察,听过华阴老腔后拍案叫绝,觉得“应该作为中国皮影的活化石,让大家知道,皮影艺术的根在这里”。皮影研究界有个共识,保留说唱的越多,它就越原始,而华阴老腔便是如此。专家表示,华阴老腔往往把说、念、唱交织在同一个唱段中,有原始说唱遗风,每句末的三拍乐节形式,已经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乐句声腔形态,在全国剧种里几乎是绝无仅有。
激昂老腔,流传两千年
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怎样的一群人?老腔为什么偏偏就在这里产生并兴旺发达了呢?疑问当然很多。
华阴地处秦晋豫三省要冲,双泉村更是有个黄、渭、洛三河汇流的奇观,是西通长安的水运码头,古驿道蜿蜒而过,奇险无比的华山与村子遥遥相望,以古傩舞演化而成的“素鼓”,至今在村中盛演不衰。村南高岗名唤“瓦渣梁”,大量的西汉建筑瓦片,则证实了这里曾是西汉京师粮仓。
我们一行人到达三河口时,正午已过,几乎无风,只有几株碧绿的树倔犟地站在滩地上,眼前空旷一片,昔日漕运繁忙的景象,已渺不可寻。遥想当年,一大片粮仓群的驻军如何娱乐?不免与当地民间说唱结合起来,逐渐形成了又歌又舞、又唱又喊的形式,守粮卫军的军旅生活,又使老腔偏重战争题材。而当年船夫与纤夫叩舷而歌,张军民所谓的“拉坡调”,逆水行舟运粮时的劳动号子,一人喊众人和,大家一起发力拉船,以篙击船,则演变成后来的以惊木击板。天长日久,老腔就从这些艰难上行的船上开始回荡起来,码头的水运生活和文化习俗,与当地民众生活如盐入水,悄然融合无间。
“其实这么多戏,也无非就是一句话,奸臣害忠良、相公爱姑娘。”刘西仓颇有些总结陈辞的味道。老腔剧目传承至今,几乎全是北宋、金、元时期民间流传的西周、列国、三国、唐宋故事,现存的100多出老腔剧目中,三国戏就占了七成以上,在民间常听常新、盛演不衰,几乎没有文人创作戏,这也是个特例,长期在黄河两岸的底层民众中口耳相传。
张军民录制了一盘个人老腔光盘,碟后附有“张团长”的一张名片,“看,这些都是我的荣誉。”他抖搂着那个装着有关他剪报、照片的红塑料袋。这些看似拙朴的农人,是老兵、船工的后代,他们血管里澎湃着刚健的血,如张军民在《斗宝图》里所唱:“丈夫须学万人雄,建立功勋求芳名,十万之众不为惊……”
老腔,需要义无反顾的传承。
“不管咋样,这东西得往下传呀!”张军民的语气毫不含糊。
老腔有自己的困惑,曾几何时,班社解体,戏箱收缴,演出中断,每况愈下。而近年来,抢救保护的呼声日渐高涨,包括“军民班”和“喜民班”、“新民班”等在内的张家班社等,在华阴周边活动频繁。
张军民南屋有个相框,上写“民间艺人张志英”,这是他的父亲。就是这位面相和善的老人,当年却使张军民在学艺时尝尽甘苦,有些苦至今仍难以言表,从这位汉子沉静干练的性格里,可以略知一二。比如当初,如有一句唱错,父亲就会一脚踹去;而他年纪稍长后,父亲对他更为严格,往往唱错一句便会被罚跪,头上顶个鼓,父亲咚咚咚用力敲击,震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就是在这样的“风刀霜剑”之下,张军民出落成了华阴老腔的领军人物之一。还有一位领军人物不能不提,因在张艺谋电影《活着》中演唱老腔而声名鹊起的王振中,这位七旬老人颇有传奇色彩,生下来便须眉如雪,人称“白毛”。以他为首的20余名老腔艺人正在京参加话剧《白鹿原》的演出,蔚为一时之盛。
民间技艺,薪尽火传。张军民十几年前授艺给儿子张东刚。张东刚聪明好学,13岁时起就给他“拦门儿”,充当“签手”,在前面表演皮影、呐喊助威,但由于这东西“不来钱”,年未而立的张东刚已远走他乡打工。儿子已然如此,对孙子张哲,张军民更是不做任何强求。就在张军民吼老腔时,张哲端着塑料冲锋枪悄悄走来,从脑后瞄准爷爷,驱之不去,很是神气。
尽管因老腔的收入不理想,不断有人中途退出,但年复一年,周边地区的红白喜事会上,“姜太公”、“闻太师”、“申公豹”、“天蓬元帅”与“卷帘大将”等便会准时在“亮子”(皮影银幕)上晃动起来,农人的喜怒哀乐、欢愉悲伤,尽在其中。
加强保护,薪火相承,老腔未来不是梦。(2006年06月17日 《华商报》 王 锋 赵 彬)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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