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1860——1932)名良材,字桐轩(后改同萱),别号莲舌居士,陕西省蒲城县人。清末贡生,同盟会员。曾任陕西省咨议局副议长、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修史局总纂、督军府和省长府顾问、省政府顾问、教育部读音统一会代表,是易俗社主要发起人之一。在易俗社历任社长、名誉社长、易俗社武汉分社社长、评议、评议长、编辑、编辑审查员等职。
他的剧作共有30余种,以《一字狱》、《孤儿记》、《戴宝珉》、《人伦鉴》最能代表他的创作特色;其他如《四林湖》、《亡国痛》、《天足会》、《豚尾记》、《鬼教育》、《万变图》、《贺家坟》等剧亦在陕西名噪一时;而《黑世界》则为近代秦腔历史上的第一个创作剧本。《陕西易俗社简明报告书》中赞扬他的剧作“冲微淡远,耐人寻味,造句之佳尤非他人所能及也。”
李桐轩在辛勤创办易俗社的同时,精心研究了当时流行的近三百种戏曲剧目,于1919年写成《甄别旧戏草》一书,认为“社会教育其感人最深、普及最广者莫如戏曲。旧日戏曲优良固多,而恶劣淫秽足以败坏风俗者,亦所不少”,从而发起“编写新戏以补社会教育之缺陷”,提出了“推其陈,出其新,病乃不存;陈之不推,新将焉出”的戏曲创作主张,并在这一主张指导下,在易俗社组织了一个剧本创作机构。专门编写破除封建迷信、宣传爱国思想、提倡民主科学的新剧目,为培养秦腔戏曲作家、丰富秦腔剧目起了开创作用,也使易俗社真正成为第一个“补助社会教育,移风易俗”的秦腔艺术团体。
李桐轩的《民兴集》,为辛亥革命后出现较早的通俗白话读物之一。
场次
第一回扪心 第六回却贿
第二回殃民 第七回献计
第三回义愤 第八回换札
第四回起折 第九回人罚
第五回探旅 第十回鬼责
人物
万人杰 (小生) 生员 宋兴 (净) 镇台
刁迈朋 (丑) 候补官 参将 (副净)
郑若兰 (小旦) 全真女 郑全真 (老生) 若兰父
周作人 (末) 学台 赵天泽 (正生) 钦差
贾正学 (老丑) 总督 臬台 (外)
盐厘委员 (杂) 正学戚吴氏 (正旦) 宋兴妻
宋兴子 宋兴女
刁妻 (贴旦) 迈朋妻 刁女 (花旦) 刁迈朋女
段贵 (杂)跟班 卒
店家 四丞差 众人役 书办 探马 前站 轿夫
待卫 戈什 门官 刽子手 监斩官 尼姑 轿班头
第一回 扪 心
万人杰儒巾上。
万人杰 (引)少小多才学,
平生志气高。
(诗)不可求时莫妄求,
妄求徒作小人流。
关心寄语凡夫道,
丹桂嫦娥有月球。
小生万人杰,表字俊卿,本贯四川夔府人氏。十五入泮,宗师见爱,提入成都书院肄业。不料父母相继去世,因而不曾娶妻,并耽搁了两回乡试。如今服阕换彩,已是二十一岁,心想功名成就,再好论婚成家。昨日闻说提学周宗师案临夔府,正要应试回家。偏有这里一位镇台,名叫宋兴,具帖来请。他与我前在浙江,算是孩提旧交,只好前去拜望一回。
(唱)天不幸年幼时双亲弃养,
又何必求功名雪案萤窗。
富易交贵易妻古人常讲,
图科第权只当彩凤求凰。
(出门,上锁,绕场)
要回家将宋兄本该造访,
他偏来请小生共话衷肠。
走过了很多的大街小巷,
只望见营门内细柳飘扬。
谁在这里?
[卒上。
卒万先生来了,我们大人等候多时,请到客厅。
万人杰请。(坐)
卒禀大人,万先生到了。
[宋兴上。
宋 兴 (引)平生爱友如同胞,
[刁迈朋上。
刁迈朋(引)只为黄金论结交。
万人杰(起)这是宋仁兄。
宋 兴哈哈,贤弟到来。(向刁迈朋)你们二位还没见过面,我为你介绍一下。(举手向刁迈朋)这位是湘阴刁迈朋,在候补班中,要数第一个红人。
万人杰久仰。
宋 兴(举手向万人杰)这位是夔府万人杰。
刁迈朋 (惊)怎么,怎么,万人杰就是他?(连揖)作揖,再作揖,失认,失认!
万人杰小生有何德能,敢当刁君这样恭维?
刁迈朋先生课卷,被人抄写传诵,就是三岁孩子都晓得鼎鼎大名。今年大魁,定是先生了。
宋 兴今日这番薄意,特为万贤弟饯场,请坐。(分客主坐)看酒来!(卒摆酒)请呀!(众饮)
(唱)但愿你平地雷青云直上,
到后来做一个国家栋梁。
刁迈朋请呀!
(唱) 这一回定然是名登金榜,
羡天才占全了经济文章。
万人杰恭维过当,实实不敢。
(唱) 即便是功名成出将入相,
也不过作一次大梦黄粱。
况世事和人情烟云万状,
得失事从没有公道主张。
刁迈朋哈哈,这话未免过虑。先生文章,我知道是有价值的。
[卒持柬上。
卒 禀大人,制台差人送来札文一道。
宋 兴待我看过。(看)哎呀,不好!
万人杰什么事?什么事?
宋 兴泸州有三十六烟村百姓,一齐反了!
刁迈朋这还了得!
万人杰(笑)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且问你,兵马粮草,招集多少?
宋 兴现已打了盐局委员,逃回成都,难道还是假么?
万人杰没有头目,没有招集兵马、粮草,只打盐局,便不是造反。这是委员加重税则,民不能堪,因而暴动,情节显然。制台命你怎样?
宋 兴命我前去征剿。
万人杰你的意见如何?
宋 兴我们军人,只知服从,还有什么意见。
万人杰这话错了。公理公法,是人该服从的。论公理,这是应该惩罚贪污官吏,安抚百姓;论公法,国家养兵,原为对外,若对内地人民,只可以巡警弹压,岂有用兵之理。制台听盐委一 面之词,下此札文,不合公理之法,还服从了个什么。
宋 兴贤弟,还是你错了。我们军人,服从的是长官命令,讲不到公理公法上。
万人杰这话实实是你错了。
宋 兴怎见得我错?
万人杰服从长官命令,乃是和敌人交仗之时,因为军情万变,不能使人人明白,只可号令而行。所以《孙子》上说:“善用兵者,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你看清白,那是和敌人交战之时,不是领兵从国中起身之时。今日制台命你征剿百姓,你可知良心的命令更要紧吗?
宋 兴什么是良心命令?怎么比长官命令还要紧?这话我不信,我不信!
万人杰不信由你。孟子说:“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若心里辨不清是非,那就不是人。军人资格既高,还有是非之心没有?若有是非之心,便是良心,良心便是天理。你看是天理良心要紧,还是长官命令要紧呢?
宋 兴贤弟,据你说,今日之事该怎么办?
万人杰据我说,你见制台,劝他收回成命。泸州百姓,感你再生之德,制台也没有偏信小人之过。盐委遭这一番挫折、警戒,他下次不敢贪财害民,也成全了他,学为君子。《易经》上 说:“小惩而大诫,小人之福也。”你看如何?
宋 兴这样甚好。
万人杰既这样办,小弟才得放心。就此告辞。
宋 兴贤弟起身在即,不能屈留,我就奉送。
万人杰不敢当。(下)
宋 兴哎!(唱)
万贤弟他讲出一片正理,
把鄙人化作了释迦牟尼。
扭回头见刁兄稳坐不语,
手拈着八字须弄眼挤眉。
刁仁兄,你怎么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刁迈朋哈哈,我听那书呆子讲话,只觉好笑。
宋 兴好笑什么?
刁迈朋你却晓得,这盐局委员是个谁呀?
宋 兴不知。
刁迈朋他是制台大人的内弟,他姐姐是制台第七房姨太太,年纪正轻。制台一天还是曲意奉承,要买姨太太欢喜。你想劝他收回成命,此事必不成功,徒徒得罪了一个如花夫人。你再想,你这官是容易来的吗?
宋 兴是呀!
刁迈朋若教制台生上气来,参你一折,永不叙用。那倒图了个什么?
宋 兴是呀!
刁迈朋你把哥这话听下,没错了。我就走了。
宋 兴奉送。
刁迈朋不送。(下)
宋 兴哎。(唱)
刁仁兄他讲的也有道理,
几句话说得我心窍转迷。
前不是后不是无有主意,
好一似秃女子戴上鬈髻。(想)
这,我该听谁的话呀?万贤弟,刁仁兄,都是至好不过的朋友,难道谁还不与我尽心吗?(良久)到底是万贤弟的话 好。
(唱) 论烟村三十六性命不少,
将心比谁没有亲爱同胞。
为一个小鄙夫是非颠倒,
惨杀他真个是心上绑刀。
我想,正人君子说一句话都不肯谄媚权贵,况且杀无罪百姓去谄媚人,如何做得!(又想)但只是为此丢官,却该怎处?
(又想)怕什么,纵然丢官回家,难道就饿死不成?我是要听万贤弟话了。
(唱) 千筹划万筹划主意已定,
杀百姓媚上司情理难容。
上院去请制台收回成命,
如不然罢官职还家务农。
慢着,慢着!我想拼上一官不要,单我一人罢了。我那妻妾当了多年太太,怎样叫她却织棉纺线?我那儿女也做惯了少爷小姐,这粗布衣裳如何又穿得上身?况且二老爹娘供给我读书习武,费了多少银钱,受了多少辛苦?我这一个官,却实实在在的不容易呵!
(唱) 纵然说大丈夫要重义气,
念妻子怎舍得丰食美衣?
况且我作此官很不容易,
讲天良也须算吃亏便宜。(想)
啊,待我先计算计算。(想良久)噫!计算什么?我想良心是个虚的,谁也看不见;富贵是个实的,发下就能受用。还是刁仁兄的话是呀!
(唱)这主意有什么斟酌不定,
讲良心先累得妻子受穷。
又况且我奉着制台命令,
纵然间造下孽有人担承。
主意定了,我就服从命令,前去征剿。(又按心)哎呀呀!这良心怎么只压不住。(又良久)不去了,不去了。(又自顾)若还不去,丢掉了一身富贵,岂不可惜!(发恨)噫,说什么?心不黑,官不红,还要我硬捂住心口做。三军们!
(卒应)明日点齐人马,兵发泸州!(卒应)哈哈,这才是:主帅尊严民命贱,一将功成万骨枯。(下)
[参将带卒上。
参 将(引) 柳营日暖旌旗动,
牙将风开角鼓鸣。
俺绿营参将。镇台大人,命我教场点兵,点兵已毕,只见大人来也。
[宋兴带卒上。
参 将(见)参见大人。
宋 兴人马可曾点齐?
参 将齐备多时。
宋 兴如此,兵发泸州。(下)
第二回 殃民
[郑若兰淡装上。
郑若兰(引) 生逢乱世天难问,
最苦寻常百姓家。(坐)
奴家郑若兰,泸州杏花村人氏。母亲去世,只丢奴家一个女儿。爹爹郑全真,黉门秀才,教奴读书,学文习艺,不轻许人,因而年过二八,尚在待聘。前日许多商贩打毁盐局,委员逃走,附近人民个个快心。奴恐祸事不远,要和爹爹商量远避。这般时候不见回来,教人好心焦也。
(唱) 坐小阁不由人心中纳闷,
生逢着邪乱世公理难伸。
老爹爹年纪高步履迟钝,
愁只愁祸事起玉石不分。
[郑全真上。
郑全真(唱) 大街上这几天谈谈论论,
尽说的打委员盐局关门。
除去了害民贼喜之不尽,
真不怪众百姓高兴万分。
郑若兰(起) 爹爹回来了。
郑全真回来了。
郑若兰爹爹面带笑容,有得何事?
郑全真街上老老少少提起打毁盐局一事,人人高兴,教我怎得不喜?
郑若兰哎呀爹爹,百姓无知,当然高兴。孩儿恐怕祸事不远。
郑全真有什么祸事?
郑若兰总督降下罪来该怎么办?
郑全真(笑)百姓就都没长嘴的?总督若降下罪来,我们把委员过恶一下说出,他还想活吗?
郑若兰爹爹老得腐了。这般世界,你要和谁去讲公理?孩儿将包裹行李收拾已好,快快逃走。
郑全真哈哈,你怕什么?
郑若兰这事一定加罪百姓,我怕祸到。(哭)爹爹举步艰难,逃走不及。
郑全真我儿再莫要哭,为父和你逃走就是。但只是……(内放枪)
郑若兰哎呀不好!耳听枪声隆隆,想是官兵到了。你我快些走吧。
(背包裹)
郑全真百姓纳税养官兵,
郑若兰养成官兵剿百姓。(挽郑全真下)
内这些狗男女,哪里走?
[众男、妇、老、少散发上。
众哎呀天爷爷!这该怎么,这该怎么?
[众兵上,乱杀老者、男者。
甲 兵这个好堂客,是我的。
乙 兵这个娃儿好,是我的。
丙 兵你们都把好的挑了,剩下这个老家伙,要他做什么,杀了。
(杀)
丁 兵这小孩子,跟着他妈一路去。(杀)
众 兵走走,搜寻银钱东西去!(下)
[郑若兰挽全真上。
郑全真哎呀不好!
(唱) 枪声起吓得人魂飞魄散,
又听得男和女叫苦连天。
郑若兰(唱) 费尽力扶老父脱离患难,
官与民我不晓结下何冤?
(内放火)
郑全真(唱) 扭回头见村庄火光一片,
不由得战兢兢两腿发酸。(倒地)
郑若兰(扶) 爹爹定一定神,将胆放正,扎挣些走,这里还歇不得。(走,唱)
再努力走一程去乡便远,
惊弓鸟要提防弩箭离弦。
郑全真(坐) 哎呀呀,实在走不动了。
[内喊。
郑若兰爹爹,快将官道让开,怕是官兵从这条路回省去了。(拉郑全真避)
[宋兴带众卒上。
宋 兴末将宋兴,奉命去剿泸州杏花村乱民,办事已毕,不免回省交令。三军们,催马。(扬鞭下)
郑全真(怒指) 我把你老贼呀!(晕倒)
郑若兰爹爹,爹爹!
郑全真哎!
郑若兰哎呀!这一口气才上来了。爹爹苏醒!
郑全真(唱) 见贼人将财物驴驮车载,
又掳了许多的妇女婴孩。
似这样害百姓沉沦孽海,
我何惜老性命与人除灾。
郑若兰爹爹方才是怎么样了?几乎吓杀孩儿。
郑全真你看那些官兵,掳掠多少妇女,哭泣之声,一路不绝,教我怎得不气。
郑若兰这也无法奈何。如今官兵已走,请回咱家,爹爹将息身体吧!
郑全真唔,这样伤心惨目的事,我还要这老命做甚? 你搀父来,咱们上省告他一状。
郑若兰爹爹,他们就是总督差来的,你还向哪里去告?
郑全真(怒)难道就此罢了不成?走,上京去告!
郑若兰(扶郑全真起行)哎,爹爹!
(唱)你莫要向成都去把冤诉,
地方官谁敢作总督对头?
从井中断不能将人搭救,
要小心莫失却一身自由。
郑全真咱们走到北京,难道都告不下么?
郑若兰哎,爹爹!
(唱)自古说万重深君门似海,
在日边在天上隔绝尘埃。
为冤屈挝登闻谁瞅谁睬?
况爹爹年纪迈儿是裙钗。
郑全真(唱) 我的儿你莫愁为父年迈,
生在这盗贼世敢图自在?
古愚公能移山精卫填海,
要罢手除非是瞑目泉台。
郑若兰一路行来,已到夔府西门。贴着告示一条,待我看过。(读)本月十三日,学院考试,文武生童,齐集勿误。哎呀,好了!不料这里有一好机会。
郑全真什么机会?
郑若兰这话到了店房再说。
郑全真店家哪里?
[店家上。
店 家客人可是歇店的?
郑全真是呀。
店 家这里各样俱全,不误顾主,请进。
[同下,又上。郑全真、郑若兰卸包裹坐。
郑全真我诸般不要吃。
店 家你要什么,随叫就到。
郑若兰你们可有笔、墨、纸、砚么?
店 家有。我与你寻去。(下)
郑全真儿呀!你要那些何用?
郑若兰我想咱们冤枉,这里就可以告,不上京去了。
郑全真这是怎么说?
郑若兰学台不是在此考试么?
郑全真学台比制台小得多,他能怎么样?
郑若兰他能专折奏事。得他一个折子,就能到皇上跟前。
郑全真不行不行,他肯得罪制台吗?
郑若兰我们作得一道冤状,鼓动这里应试的文武生童,若能为此罢考,就能挟制学台,叫他不得不上折子。
郑全真不行不行,咱们放下京城的闻风御史不寻,却要找那没势力的文武生童。这些人数既多,心不一齐,经年累月,也商量不定一个主意。稍经官场威吓,那团体即速就散了,是万不可靠的。
郑若兰秀才作事,原是这样。爹爹却不知他有几样长处:一样是正在读书用功之时,天良尚在;一样是没有官场许多情面;一样是没有顾恋的富贵,不怕什么。作事不能持久,原是他的通病,孩儿却只用他一次。爹爹你看如何?
[店家持物上。
店 家客人要的这些,我从考试先生处借来;再拿了他一张柬帖,免得客人买纸。
郑全真有劳了。
店 家好说。(下)
郑全真儿呀!为父眼目昏花,灯下不能提笔,在此歇息歇息。你用心作一道冤状吧。
郑若兰孩子遵命。
(唱)店房里挑残灯拈笔起草,
忍不住伤心泪往下直抛。(写)
我先写苦难人泸州代表,
郑全真携生女死里脱逃。
写冤状为的是设关为暴,
无罪民冤遭了贼打火烧。
盐税局纵巡丁无钱不要,
小商贩寻不出生命一条。
打委员原都因困穷无告,
推情理纵有罪也应恕饶。
为什么当寇仇统兵征剿?
最可怜数十里覆卵破巢。
妇丧夫子亡父骨肉不保,
一片的哭声起上彻云霄。
写到此我一阵心似刀搅,(大哭)
哎呀,我的众同胞呀!
郑全真(惊醒)我儿怎么样?
郑若兰(唱)恨上心不由得哭声放高。
郑全真(唱) 我的儿灯前双泪掉,
怎不教人心内焦。
向前来取起冤状稿,(取柬帖)
字字行行仔细瞧。
写民贼贪残如虎豹,
哎,好恨也!
写平民困苦似狱牢。
无端惹得制军恼,
三十六烟村地不毛。
一字字是烟弹和雨炮,
一声声是血肉横飞妇孺号。
我看未终先晕倒,(倒地)
郑若兰爹爹怎么样了?
郑全真(唱)我心血沸涌似海潮。
郑若兰爹爹再莫伤悲,静一静神好。
郑全真(唱) 恨起来官十辈打砖还嫌少,
惨上来天色昏暗地动摇。
郑若兰(从郑全真手取柬)爹爹再不必看这了,还是心宽些好。
郑全真(唱) 罢罢罢我今晚不读了,
你暂且搁笔待明朝。
儿呀!这事教人悲伤,你也写不下去,我也读不下去。不如早些休息,明早起来再续完稿,为父好出去运动那些文武童生。
郑若兰是呀。
郑全真(念) 眼泪何堪常洗面,
乾坤阅尽总劳生。
郑若兰(念) 华胥只是一场梦,
贵同荣枯太不平。
[同下。
第三回 义愤
[四生员上。
甲生员吃闷吃闷,
乙生员迷魂大阵。
丙生员谁交好运,
丁生员白吃一顿。
甲生员狗屁!白吃不出钱,定是不能取一等第二的。算得什么好运?
乙生员伙计,你看咱们考等的日子近了,场前先吃一个闷,榜后谁取等谁清账。
众(绕场)说说话话,已到酒馆。(坐)酒保哪里?
[酒保上。
酒 保(拭桌)先生都要什么?
众 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来。
酒 保(喊)啊,抱一壶甜南酒。
[郑全真上。
郑全真(唱) 持冤状走大街逢人便告,
一个个恨填胸搔首无聊。
也是那读书人胆量太小,
平日间讲义气到此全消。
你教怎说,这里考试先生见了冤状,只会说可怜、可恨,全没一点对付之法。我可没说女儿,你这一策就怕无效的多了。啊,只见多少先生,纷纷乱乱,都向一家酒馆,不免前去哀告,看他有啥法儿,能助我不能?(前揖)列位请了!
甲生员少饮几杯,一等第二挂出来了,这一笔账,你老哥怎开消呢?
乙生员我不怕,一等第二定是你的。
郑全真(再揖)列位请了。
众 (起) 这位老者,到此何事?
郑全真(笑)有一桩大事,特来仰仗。老汉要转问众位,怎么不望批首,却要取一等第二?
众哈哈,万人杰今年服满下场,这一等批首,就无人敢望,所以这第二就是好的了。我听你说话,不像这里人,来此何事?
郑全真(出柬)老汉有一冤状,请诸位过目。
[甲生员看。
甲生员(唱)我知这牧童遥指杏花村,
郑全真着呀! 老汉就是杏花村人。
[乙生员看。
乙生员(唱)提此事路上行人欲断魂。
郑全真是呀,就是行路的人都要伤心。
[丙生员看。
丙生员(唱)这道理借问酒家何处有?
酒 保哪里还有此理?
[丁生员看。
丁生员(唱)我两眼似清明时节雨纷纷。
郑全真我要仰仗诸位,为这一方人民伸冤,都有什么高见?
甲生员把他骂,
郑全真听不见。
乙生员咒他死,
郑全真不济事。
丙生员造反!
郑全真秀才还能造反吗?
丁生员拿我们酸气冲他一下。
郑全真那越发不济事了。
众这我们就再没法了。
[万人杰上。
万人杰(唱) 四街八巷声一片,
夔府城士子闹喧喧。
争买那圣谕、诗韵和考卷,
可惜把心血只等闲。
我举步撩衣进酒馆,
呀!
见多人离坐停杯盘。
却怎么对酒不饮泪满面,
好教人难解又难参?
众 好好好,万先生来了。
郑全真(前揖)老汉有礼。
万人杰(还礼)客官施礼为何?
众 莫要问,只看这个柬帖就明白。
万人杰(接柬)这柬帖好像是我的?
郑全真昨晚小女要写冤状,央店家去借笔砚,因而又借得这张纸。
万人杰是了。客官住的定是小二家店,我和小二对门,昨夜是他来我处借的。(看)好韶秀的字,客官恁大年纪,还能写这样字么?
郑全真尽管说是小女写的,便是那篇文也是小女做的。
万人杰待我看来。(忽怒忽泣)哎呀!好恨!
(唱) 看此事气得人团团战,
平白地敢将民命残。
走!
我和你叩阍九重上金殿,
我不泄此恨心不甘。
郑全真老汉也是想上京去告,行到此间,小女言说,学台就能专折奏事。因而作此冤状,想劳动诸位要求学台。
万人杰要求须要挟制。(视众)我想咱们罢考。
众 你的科第功名要紧。
万人杰(怒)什么话!那一方民命凋残,还顾什么功名?我看这身外之物,实不值一钱。
众(拍胸)万先生,你能豁出干,我们是靠不住取等的,还怕什么?你说怎么好,咱就怎么办。
万人杰我说不罢考不能挟制,咱们照旧下场,却是要将这篇冤状写在卷子上面,不许一个人作文。
甲生员我看还是将这冤状多写几百张,每人送他一份。入场以后,夹在卷子内边,递与学台。这样我们只检查入场的人,不许携带笔砚,那就再没有人作文了。
万人杰如此甚好。老丈,我要将你这柬贴拿去,照抄几百份。
郑全真(揖)仰仗。
万人杰下场日子不远,不能耽搁,咱们快分头办事。
众 今日酒馆的开销怎么办?
万人杰有我!
众如此,请。
[万人杰与众下。
郑全真这便好了。
(唱) 实服了万先生义气肝胆,
忘功名与百姓复仇报冤。
似这样天良人真为罕见,
回店房与女儿细说一番。(下)
第四回 起折
[堂上设公案。四丞差、二役上,站班。
[周作人上。
周作人(引)张亚声名起梓令,
文翁教授拟先贤。
本院周作人,钦放四川学台,今考夔府,四更升堂。丞差首县书办,将生员名册抱上来。
[书办抱册上,立案侧垂手。
书 办伺候。
丞 差放炮,开门。
[万人杰、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生员各衣冠上。
万人杰大众先莫进去,我们要搜检,看带笔砚没有。(甲、乙、丙、丁生员搜戊、己、庚、辛生员)
役 (持牌)先生,都照牌进。
甲生员(搜辛生员得笔砚)你拿这些做甚?
辛生员可怜我永没见过等,幸你们不做文章,让我取个一等吧。
众呸!把这没血的东西得了功名,还是民贼。笔折了,打!
役先生快些进场。
[甲生员投笔砚,辛跺脚。
甲生员来了!
[辛、丙、丁、戊生员随牌进。
役 (前跪)禀大人,首县头牌生员进。
书 办(唱名)某。
丙生员有。
[丙员就东坐。
书 办某。
丁生员有。
书 办西号。
[丁生员就西坐。以下挨次点毕。
[役持牌,甲、乙、己、庚生员随牌进。
役(跪)禀大人,首县二牌生员进。
[书办点名如前。各分东、西坐。
书 办(叫)万人杰。
万人杰有。
书 办西号。
[万人杰西坐,书办抱册下。
丞 差(持牌绕东座喊)看牌。(又绕西座喊)看牌。(周作人又书牌,丞差持牌绕西座喊)看题。(又绕东座喊)先生看题。
(交牌)
周作人你们巡查东西两号,吩咐士子,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偷看书本。
丞 差是。(巡查)
周作人哈哈。(唱)
见满场士子齐应考,
这甘苦我也尝几遭。
利薮名场真烦恼,
有几个脱去蓝衫换紫袍?
丞 差先生,快要盖戳子了,你们怎么都不做文章呢?
甲生员我索性将卷交了。(交卷)
周作人(看)“为泸州杏花村百姓,冤遭惨杀事”。(怒)好个狂生,为何在本院面前告起状来了?(拍案)定要罚学黜名!
乙生员我也交了。
周作人(看)“为泸州杏花村百姓,冤遭惨杀事”。(疑)哎呀,他们怕是商量一起的。噫,他决不能满场都是这样,我怕什么? 把这状子,与他个不理。(丙、丁生员同交卷,周作人看)“为泸州杏花村百姓,冤遭惨杀事”。“为泸州杏花村百姓,冤遭惨杀事”。(惧)哎呀!不好,眼看交卷已经过半,还不曾得一篇文章卷子,这该怎处呀?
(唱)众士子不作文纷纷交卷,
卷卷儿诉百姓负屈含冤。
眼看得将卷子交过一半,
全公堂找不出八股一篇。
不发榜被处分定遭严谴,
眼巴巴考未毕就要挨参。
说不了向前去苦口相劝,
尊一声众兄长细听我言。
众位且莫急躁。(连揖)兄弟与你作揖哩。老哥呀,各人的功名要紧!
万人杰众位既不作文,不交卷子,还等什么?(戊、己、庚、辛齐交卷)再把我这本卷子捎上。
周作人这是万先生,你怎么不爱惜功名?
万人杰(怒)你的功名成了,怎么不可怜百姓?
周作人(喊)人役们,快将大门守住。(向生员揖)时候还早,请诸位归号作文。
万人杰(喊)将门踏开,谁挡就打。
[众打役,踏门,争出。
周作人人役,你去赶他,吩咐明日补考。
役(应下,又上)禀大人,他们言道:大人不起折子参制台,他们是不补考的。
周作人怎么说?
役 大人起折子参制台,他们才肯补考。
周作人(唱) 是谁出辣手计挟制本院?
这件事好叫我左右为难!
起奏折避不开制台情面,
丞 差大人,这事怕顾不得情面。
周作人(唱) 不出奏这处分怎样承担?
罢罢罢把冤状再读一遍,(坐看)
一字字一行行使人心酸。
实只怪贾制军大失检点,
怪不得起风潮诸位生员。
丞 差大人如今不起奏折,是万不得行了。
周作人(唱) 你与我看过来笔墨纸砚,
没奈何下狠心去把他参。
我想终究留不下情面,还须结结实实参他一折。一来为一方百姓泄愤;二来见好这里生童;三来我也落个正直名誉。不用说,便是这个主意了。(写)
(唱) 臣跪奏为民冤仰乞圣鉴,
奏的是贪残吏封疆大员。
偏信着嬖宠人谗言一面,
直将那数十里民命凋残。
为民牧好一似狼人羊圈,
辜负了我皇上圣德如天。
爱百姓一片心微臣体念,
诚惶恐谨上奏不敢虚言。
将折写就,吩咐号马伺候,放炮九响,我要拜折。
丞 差放炮!
[供折案上,又三炮,周作人拜,三叩;又三炮,周作人举折包裹,付役;役上马,周作人拱手送役下。
周作人哎,今日这事呀!
(唱) 纵然说对制军甚不好看,
对百姓只觉得心安理安。
君子事被人迫做了一遍,
霎时间我心里白日青天。(下)
第五回 探旅
[郑若兰扶郑全真病容上。
郑全真(唱) 桑梓祸经过了几番苦痛,
昨日个起奏折幸达九重。
偏是我到衰年灾星照命,
才盼得出愁中又入病中。(坐)
郑若兰哎,爹爹呀!(唱)
本来是炎凉天一热一冷,
店房中好将息几日减轻。
最难得万相公肝胆义重,
咱与他幸喜得客路相逢。
郑全真老汉郑全真。昨日科场一齐罢考,逼得学台起了奏折。哈哈,我儿真是高才!
郑若兰爹爹,那是万相公的义气。
郑全真原来是的。今日正要拜谢一回,偏偏感冒风寒,不能出门。儿呀!你与为父将被儿盖上,发一身汗就好了。
郑若兰儿遵命。(盖被)
[万人杰上。
万人杰(唱) 郑小姐文章好字迹端正,
不由人对柬帖脱帽鞠躬。
逼学台她曾把小生利用,
这才情真算得巾帼英雄。
小生万人杰。前日郑全真老先生这篇冤状,说是出自她女儿手笔。我不知那位小姐是怎样一位人才,只这一篇文、几笔字,真真将人爱煞!今日无事,先去拜访一回。小二!
[店家上。
店 家万先生讲说什么?
万人杰我来看郑老先生,不知他住在哪一间房?
店 家东边第二间就是。听说今日病了。
万人杰(暗语)哈哈,多亏病了。他若不病,早来访我,我怎见得那位小姐?看在其间,或者有缘。小二,你传一声,就说小生特来问病。
店 家(入门)老先生,有个万先生,特来问病。
郑全真(作起状)哎呀,快请!
郑若兰(急按)爹爹莫动。汗发了再起。店家,你对万先生说,改日病好,定要登门拜访,此刻不能起床,还望原谅。
万人杰(外听)小生闻听令尊有病,是特来诊治的。
郑若兰啊,万先生还通医道,这便好了。请呀!
万人杰(入门见郑若兰,暗语)好一个绝色女子!小姐辛苦,小生有礼。(揖)
郑若兰 (还礼)先生万福。
郑全真万先生坐了。老汉身体困倦,不能支持,有话问我女儿吧!
万人杰(诊脉,摸额)老先生,这不过感冒风寒,一汗就好,不必忧虑!小生今日一来问疾,二来恐怕你们客中盘费不足,在此生困。
郑若兰谢先生关心。(掩泣)哎!
(唱) 一句话触起伤心泪,
想故园遭劫已成灰。
说什么客中忧盘费,
到如今无家何处归?
万人杰怎么说?这次遭劫,房屋已经焚烧,无家可归了?
郑若兰是。
万人杰(暗语)听她口气,定是不曾许人,待我再问。小姐,万里无家常作客,这等苦况,真是伤心。
郑若兰(唱) 这一次若不将民贼抵罪,
我还要北京城去走一回。
好在我父女们飘然无累,
把家园早付与劫后余灰。
万人杰怎么说,这冤不报,你们还要上京去告,也不情愿有家了?
郑若兰是呀。
万人杰(暗语)照这口气,她的志气很大。我这婚姻,就怕无望了。待我再问。小姐这一次奏折上去,圣旨下来,从成都到京城,来回总得几个月。若冤不报,还要上京告状,那更不知何年月日才办得到,谁与你供盘缠呢?
郑若兰哎……
(唱) 我的父心已是衔石精卫,
小奴家似寸草但依春晖。
只凭着十指尖免却冻馁,
平民冤我不避斧钺天威。
万人杰小姐只凭十指做工,就能供给老亲衣食饱暖。(暗语)哎呀,难得,难得!
郑全真儿呀!快取汗巾来,与我擦擦汗。(郑若兰擦汗,郑全真起)哎呀!适才发了一身冷汗,疾病大愈了。
万人杰恭喜恭喜。老先生常住店中,有此不便。小生薄有田产,只一人一口,房屋颇多,情愿腾出别院房间,请老先生住在那边,小生也好朝夕领教。
郑全真无故扰累,于心不安。
万人杰老先生为民伸冤,理当帮助。小生回家,即命人来,搬取行李,万勿推辞。我去了。
郑全真不能远送。
万人杰不送。
(唱) 这女子占全了德言工貌,
我向来枉费力千拣万挑。
幸喜得今日里红鸾命照,
(取柬看)
这张柬做了我牛女鹊桥。
且慢!此案不结,此话万不能提,只好耐心待时了。(下)
郑若兰(唱) 若不是万相公义气为重,
父女们怕要哭阮籍途穷。
郑全真他果真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但不知他家有人没有?
郑若兰爹爹,人家尽管说一人一口,你却忘了。
郑全真偏是你的耳灵。
(唱) 事定后我不妨倒将媒请,
我女儿有福气跨凤乘龙。
儿呀!你且收拾行李,预备那里命人来搬。
郑若兰是。
郑全真哎呀,先搀父来。(下)
第六回 却贿
[二役急上。
二 役看看看,钦差大人今日快到了,大公馆还没安置好,这该怎处?(叫)安置的,安置的!
内打摭茅房去了。
[探马上。
探 马(念) 差使只怕烂,
鞭马几次探。
二 役探马回来了,钦差再离这儿多少路?
探 马二十里。你们小心着,我要报大人去。(下)
二 役(喊)安置的,安置的。
内经营厨房去了。
[前站上。
前 站(念) 一路好高兴,策马入成都。
(下马)
二 役好我的爷!前站已经来了,快到马号歇息。
前 站好王八,先与我送两石料来。
甲 役有,有。(前站下,役喊)安置的,安置的。(良久)怎么不应?
内 跑了。
甲 役(惊)好我的爷!这差使一烂,我的屁股是要烂的。伙计,咱们不如先抽两口鸦片。
乙 役走!
[甲、乙役下。
[赵天泽带轿夫、侍卫人役上。
赵天泽(唱) 最可恨贾制台欺君罔上,
他与那周学使同上本章。
一个说官吏贪虎狼情况,
一个说刁百姓聚众抗粮。
这情节万岁爷心清眼亮,
差老夫此一去除暴安良。
入川境众官员迎接仪仗,
成都省更觉得热闹非常。
役 禀大人,来至大公馆。
赵天泽住轿。(下轿,入门,升堂,侍卫站列)老夫赵天泽,奉旨查办四川泸州一案。今来成都,驻扎大公馆,茶点已毕。侍卫,吩咐门吏,有事通报上来。
侍 卫(应)是。
[贾正学率戈什上。
贾正学(唱) 也怪我剿乱民失了检点,
偏遇着周学使能把脸翻。
我只好求钦差留些情面,
做周方说不起破票花钱。
戈 什禀大人,到公馆门外。
贾正学前去通报。
戈 什回禀:总督大人到了。
侍 卫请待。(见赵天泽)总督到。
赵天泽他是听候查办之人,岂能私见?你去挡驾。
侍 卫(出喊)挡驾。
戈 什大人,挡驾。
贾正学(摸须)啊,头一回儿。从来没碰过钉子,今日算是头一回了。(暗语)他不见我,这个弯子怎转?(想)啊,有了,这公馆对门,就是臬台衙门。(喊)来!
戈 什伺候。
贾正学快请臬台见我。
戈 什臬台大人出来了。
[臬台带人役上。
臬 台(唱) 听说是贾大人钦差拜会,
急忙忙穿衣服前去相陪。
猛抬头见制军满面羞愧,
不见面就该将轿子坐回。
大人到此,怎么不进去呢?
贾正学挡住了。
臬 台就该回去。
贾正学有一件事,还要拜托你老哥。(探怀取票)这是五万银票, 你替兄弟送与钦差,权当一点茶仪,千万求他收下。
臬 台(接票)有这东西,那话就好说了。你放心,这个劳儿我效。
贾正学(连揖)拜托,拜托!(回视)打轿,回。(拱手下)
臬 台前去通报。
役 回禀:臬台大人拜会。
侍 卫禀大人,臬台拜会。
赵天泽请。
侍 卫请。
臬 台(入门见赵天泽,对揖)大人一路辛苦。
赵天泽这都是贾制台的好照顾,辛苦哪说得起。
臬 台(暗语)哎呀!这口气不好。(向赵天泽)制军此事,原来不免有些鲁莽,然而这里读书人也太浮嚣,为此罢考,挟制学使,竞把一个小题大做了。
赵天泽(带怒)哼哼,残杀一方百姓,算是小题,奏参一个制台,就叫大做?这百姓无数性命不如制台一个官?亏你说得出。
(唱) 你做官想读过圣贤经传,
也不该把民命视同草菅。
甚大做甚小题请自点检,
势利场你竟然轻重倒颠。
臬 台大人有所不知,这其中的委曲,一言难尽。所以贾制军很盼望派下钦差,调查明白。听得大人前来,又分外欢喜,有一点茶仪奉上。(摸票看,暗语)先有这些,这不免在腰袋里扣留他二万。(装内。向赵天泽)哈哈,大人,这三万银票,是制军一点薄意。
赵天泽(暗语)哈哈,来了来了。我想权且将他收起,看事如何?
(向臬台)这个,他未免太费心了。
臬 台只要大人赏一个脸,那就赐光百倍,以后还当重重孝敬。
赵天泽哎,这般世事,可叹也。
(唱)这世事看起来真真可叹,
怪不得苦百姓海底沉冤。
收银票我将他下文再看,
必定有好文章花样新翻。
自古道:“恭敬不如从命”。这厚意我就谨领。
臬 台(急连揖)好极,好极,这是大人赏光了。(又坐近)大人,人常说,救活不救死。
赵天泽慢着,慢着,这话我不懂,请你与我细细拆讲一下。
臬 台那泸州三十六烟村百姓,是已经过去的事,再也不能活来。我们白费心,犯不着。
赵天泽我们这些颟顸官吏,现竟活着,是不可不救的。
臬 台(拱手)大人明鉴。
赵天泽呵,是了。
(唱) 本然是活可救死已难挽,
不平事也需得一报一还。
古圣贤纵然说好生为念,
从不肯把虎豹留在世间。
就依你说救活不救死,还有什么见教?
臬 台我说呀,是为官不为民。
赵天泽慢着,慢着,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臬 台官是治民的。若拟法律,实办一个大僚,百姓看得官威也不甚重,心里稍微不合,你一呈子,我一状子,那官就不好做了。
赵天泽原是这样嘛!
(唱)国家事你总该公平处断,
为什么要分别为民为官?
难道说公理中还有贵贱,
这行政怎怪得百姓野蛮。
既是这样,这倒要领教,将来上殿交旨,该怎么办?
臬 台大人岂不知瞒上而不瞒下么?
赵天泽这我就明白了。
(唱)才知晓为国君称孤道寡,
做独夫原来是概不由他。
听凭着困穷民哭声震野,
堂帘远顾不到地角天涯。
好了,好了,这几句话,我一一领教了。
臬 台如此,我就告辞。
赵天泽请轿子。
臬 台不敢,不敢!敝衙门在紧对门,我是步行来的。
赵天泽奉送。
臬 台不敢当。
赵天泽咱们多谈谈。(绕场,取票)这票先存老兄处。
臬 台这是何意?
赵天泽兄弟将来回京,老兄在制军处多多周旋些程仪,这些全当中人的回扣。
臬 台那么这话更好说了,却是回扣万不敢收。为大人暂时存记也可以。(收票)请留步。
赵天泽咱们说说话话,散步门外也好。(场左立二木牌,一写“拿问贪官污吏”,一写“伸理军民冤枉”。指木牌)对面那两个是什么?
臬 台那是皇上的旨意,立在按察司衙前。一边写着“拿问贪官污吏”,一边写着“伸理军民冤枉”。是天下各省通行的。
赵天泽哈哈,好了。方才老兄说的那话,兄弟没有不答应的。如今还要你再问问他二位(指牌),只要它一答应,兄弟一句话都不能再说。请了。(下)
臬 台(回视良久,顿足)哎,与了人一个空喜欢。事不办不要紧,这五万银子须得原物送回。这我好无趣也。
(唱) 实不料这钦差很难说话,
不受银害得我有财难发。(见牌)
哎,我把你两个奴才!
你两个常立在我的门下,
好一似半截砖支住颏巴。
这没有法子,只得回复便了。正是:
(念)用手掬起千江水,
难洗今朝满面羞。(下)
第七回 献计
[刁迈朋上。
刁迈朋(念)行行走走,权门鹰狗;
唾骂由人,富贵我有。
穿绸挂缎,吃肉喝酒;
一身荣耀,万年遗臭。
下官刁迈朋。自从钦差到了成都,贾制台万分愁肠。哈哈,这是我的运气到了。立功报效,截取富贵,正在此时,不免且向督院走走。谁在这里?
[门官上。
门 官啊,是刁老爷,大人此刻会客哩。
刁迈朋是谁?
门 官臬台,听说还要招呼镇台去。
刁迈朋我在你门房候一候如何?
门 官甚好,我才熬下一缸子好土,给咱先把灯点着。请呀!
[二人同下。
[贾正学上。
贾正学(唱)五万银戳不出实实扫兴,
[臬台上。
臬 台 (唱)这件事我替你头疼脑疼。
贾正学(唱)内弟儿太荒唐他将我哄,
臬 台(唱)须念起姨太太保全始终。
[二人分坐。
贾正学钦差不做周方,如今可有什么方子?
臬 台(想良久)实在没有法子。
贾正学(揖)好歹你替我筹划筹划。
臬 台我想只好推到宋镇台身上。
贾正学哪怕推不过去,他拿着我的札子。
臬 台我试劝劝他,人来。(役应)去请镇台宋大人。
贾正学哎呀!难难难。
(唱)假若是平日问官场情面,
从老夫一句话有甚为难。
今日里相逢着死生忧患,
哪一个为朋友跳入戥盘?
臬 台哎,大人呀!
(唱)纵然说他拿着札文一件,
到底是奉差委皮肉牵连。
试一试请他来好言相劝,
计不成只有得听命由天。
[役上。
役 禀大人,镇台到。
贾正学有请。
役请宋大人。
[宋兴上。
宋 兴(唱) 总督衙几度招武夫谈论,
这件事不用问便猜几分。
作属员任是谁怎样恭顺,
从没有将头颅巴结制军。
贾正学(下座迎宋兴)老弟到了。哈哈,几天没见,想你得很,快坐。
宋 兴不敢。
臬 台(起让座)请坐,请坐。咱们在一处,还拘什么礼?
[宋兴坐。
贾正学前日泸州杏花村那一事,咱两个都有处分。
宋 兴那是制军之意,干我甚事?
臬 台不是那样说,好歹你总是亲身去的。
宋 兴我们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事的好歹实不敢知。
臬 台甚好,咱们如今商量个办法,无论如何,老大人决不能亏负你。以兄弟之见,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以后升官发财,那不用说,自然是老大人一力担保。
宋 兴(冷笑)哼哼!我把脑袋掉了,还想升官发财?这话你对傻子说去。
贾正学方才是你说的,你知道服从命令,怎么又不服从呢?
宋 兴不合公理、公法的命令,不能服从。
臬 台从前去剿杏花村,你能服从,可见这事就合乎公理、公法。你怎么今日不敢承担责任,却推脱得这样干净?
宋 兴这个……
臬 台这个什么?
宋 兴总而言之,那事决不与我相干,我也没有和你们商量的余地。再也没有闲工夫和你们讲话。我去也。(下)
贾正学(气倒)哎哎,我无望了!
臬 台(惊)老大人,老大人!
[刁迈朋上。
刁迈朋(引) 烟瘾刚过饱,听说大人倒。
大人这一倒,我的官运好。
臬 台刁兄来了。你看制军愁成这样,你可有什么法?
刁迈朋法子是有的。
贾正学(忽起)你有法子就好。
[臬台笑。
刁迈朋但只是良心上做不下去。
贾正学(揖)放你一个好缺。
刁迈朋那倒不在乎。
贾正学过班知府。
刁迈朋卑职的资格还浅。
贾正学管什么资格?即刻挂你实任夔州府。
刁迈朋(请安)谢大人恩。
贾正学你先说有什么法子?
刁迈朋将札文原稿中间“剿办”换成“查办”,命原人另誊一通。卑职去见镇台,换了札子,岂不完完全全推到他的身上,那就与大人无干了。
贾正学该是怎样换法?
刁迈朋(向臬台请安)还要劳大人,卑职先去,大人后来,趁他出席迎客,那时好用手段。
臬 台那样,要我做这没良心之事,我怕受了天罚。
贾正学(连揖)兄弟年内保奏老哥,决不食言。
臬 台不要紧,不要紧。(向刁迈朋)明白什么时候去,约个钟点,同到兄弟那里商量。咱们就此告辞了。(揖,贾正学送下)不敢劳驾。
贾正学(拱手)拜托,拜托!
刁迈朋刁迈朋理当效劳。(下)
贾正学哎。(唱)
我一时兴高不可支,
病入膏盲竟能医?
来了他两个忠义士,
真算我痴人有痴福。
只遣得蒋干盗书去,
再免教文王唱《哭狱》。
这才是有钱买得鬼上树,
便知晓人生势位不可忽。(下)
第八回 换札
[宋兴上。
宋 兴(唱) 实指望挣一个头品顶戴,
谁料想倒闯出天大祸来。
早知道势利场刀山火海,
统大兵剿百姓实实不该。
[刁迈朋上。
刁迈朋(唱) 图富贵献殷勤要将友卖,
写札文大换板巧计安排。
谁管得抡砖头子孙后代,
眼前里先得着美缺优差。
宋 兴(唱) 昨日个一场话可惊可怪,
想叫我卖性命拥护制台。
刁迈朋(唱) 夔州府岁入银十万以外,
得此缺真个是天外飞来。
宋 兴(唱) 但只恨刁迈朋此时不在,
自愧我起诉讼应对无才。
刁迈朋(唱) 好机会错过了为时不再,
这一回与朋友硬把赃栽。
宋 兴(唱)满腹事闷悠悠无处排解,
刁迈朋(唱) 刁迈朋向前去笑脸先开。
哈哈,宋贤弟,你熬煎什么?
宋 兴妙呀,我正挂念你,你就来了。真是我的好朋友,快坐了叙话。
刁迈朋我听得昨日你向制台那里去,有什么事?
宋 兴说起好笑。臬台也在那里,他劝我将此事都揽在我身上。你想,我不是摆脱不开的,那有自投罗网之理?
刁迈朋着呀!事到如今,顾不得往日情面了。我正为此操心,特来问你,制台与你的札文可在么?
宋 兴这个宝东西,岂敢失遗。
刁迈朋这是最要紧的,拿来让我看看。
宋 兴(取札付刁迈朋,指札文)你看这一句,“泸州民乱,前去剿办”。
刁迈朋待我通前彻后细看一遍,才得放心。(看)
[役上。
役 臬台大人到。
宋 兴快收拾札子。
刁迈朋莫要忙,他来还能从手中夺去不成?我对你说,见面主意拿定,千万莫上他的当。
宋 兴你看,我就出去迎接。(下)
刁迈朋从袖中出札“泸州民乱,前去查办”。好好好,将此与宋兴留下,将他原札藏入袖中。(藏毕,端坐)
[臬台、宋兴同上。
臬 台(引) 宦海翻腾出险象,
偏由我辈抵潮流。
宋 兴(引) 人心浪水深千尺,
幸有良朋作渡舟。
刁迈朋(起向臬台请安)卑职请大人安。
臬 台你何时到此?
刁迈朋不多一会。(分坐,刁迈朋递札与宋兴)将这东西收拾了。
宋 兴(收入袖)人来,看茶。
臬 台兄弟此来无别,只因钦差有照会过来,言说调查已明,学使所奏是实。今日要到总督衙门悬挂圣旨,推问发兵剿民之 罪。眼看时候不早,所以赶紧拜望老哥,好歹要商量个主意。
[刁迈朋向宋兴递眼色。
宋 兴(怒)这事与你无关,管他做甚?
臬 台啊啊,先碰了一个软钉子。
[役上。
役钦差、学台,已到督院,请大人都同过去。
宋 兴(起)走。大家莫为兄弟担愁,此事不但与你们无关,并且与我无关。
刁迈朋那我就放心了。同走,同走。
宋 兴(举袖)袖中札文一道,胜似锦囊三通。
刁迈朋(举袖)袖中札文一道,
臬 台(暗拍刁迈朋肩)小儿已入牢笼。说说话话,已到总督衙前。请进,请进。(相让下)
[设公案,悬圣旨,侍卫站立。赵天泽上。
赵天泽(引) 查明杏花村案,叫人处处伤情。
[周作人上。
周作人(引) 为民鸣冤泄愤,不枉执掌文衡。
[贾正学上。
贾正学(引) 枉杀多少性命,恐怕天理难容。
赵天泽钦差大臣赵天泽。
周作人提督四川学院周作人。
贾正学四川总督贾正学。
赵天泽众大人请了。
周作人
赵天泽张 请了。
周作人今日推勘泸州杏花村一案,特来总督衙门细问一番。(拱手)请升座。
贾正学
周作人请。
[赵天泽中坐,周作人、贾正学旁坐。
贾正学周兄,你参兄弟很是,但这一回实是地方官吏将事闹坏。兄弟平日爱民如子,皇天后土,可表此心。
周作人制军不必生气,我也是迫于公义,不得不做。
赵天泽莫吵莫吵。我倒要问你,地方官吏是谁放的?既然爱民如子,怎么放出官吏,不拣有才有德之人?
贾正学这个……总之,兄弟实在没有私心。
赵天泽既然无私,你到任未及半年,汇银三十余万。我问你,这缺一年就有多少?(贾正学不语)这些话先不必提,时候不早了,怎么案内人还未传到?
[役上。
役禀大人,宋镇台到。还有臬台大人、刁知县也来参。
赵天泽请。
[役应。
[宋兴上。
宋 兴(引) 任他辩护苏张口,
我有札文作证明。
[臬台上。
臬 台(引)射影含沙人不见,
[刁迈朋上。
刁迈朋(引)从来鬼域是潜形。
宋 兴
臬 台
刁迈朋张 (揖) 众大人请了。
赵天泽打坐一旁。
[各坐。
刁迈朋(向贾正学请安)卑职那回差使还没有误。
赵天泽(怒)今日不是你说话之时。
刁迈朋是。
赵天泽泸州杏花村一案,贾制台不能卸过。
贾正学差遣宋军门,怪我目不识人。至于剿民之事,老夫实在不知。
宋 兴哼哼,我专看你抵赖得过呀!
(唱) 谁不晓武夫们服从命令,
发令人岂能说竟不知情?
在泸州我行事有凭有证,
钦差前原不用口舌相争。
赵天泽贾兄你却有凭证么?
贾正学札子已与了宋军门,我再没有什么凭证。
刁迈朋大人,试问那原稿,还存着没有?
贾正学是呀。人来,到文案房取底稿册子来。
(役应下,又持册上)
役 底稿册到。
贾正学(查看)好好好,等着了。请众位都看。
赵天泽(看)“泸州民变,前去查办”。不错不错。
贾正学叫众位都看看,我哪里还能做这没良心事。
宋 兴叫我先看。(看,冷笑)哼哼,哼哼哼。你这手段也太卑劣。
(唱) 见稿册不由人拍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
贾制军做此事手段不高。
命文案换字眼另誊底稿,
钦差前作证据欺哄同僚。
众位大人,这个稿子,分明是制台命他那文案换的,如何作得证明?
赵天泽话也有理。你却有证据么?
宋 兴说的是,有、有、有!
(唱) 你不必性儿急与我讨要,
我自有铁证据似山难摇。
袖儿里取出来札文一道,
请钦差公堂上用目细瞧。
(取札呈案上)
赵天泽(看)“泸州民变,前去查办”。不错,不错,这和底稿一点不错。
宋 兴(摇首)不对,你再细看,那是“剿办”。
赵天泽我再看,还是查办。
贾正学先教大家都看,我还冤枉人不成?
宋 兴(疑)怎么,怎么? 我就不信。
赵天泽(拍案)你来看。
宋 兴待我看来。(看)“泸州民变,前去查办”。哎呀,不好了!(倒,唱)
却怎么札文中一字换了?
吓得我魂灵儿飞上九霄。
我只说富贵场可依可靠,
谁知他一个个笑里藏刀。
猛睁眼见公庭红烛高照,
刁迈朋面庞儿快乐逍遥。
哎! 明白了。
施巧计换札文分明强盗,
自愧我瞎双眼错认厚交。
赵天泽如今罪人既得,我要宣旨。
臬 台慢着。泸州百姓,不是造反,我等既已知道,那冤就叫明了。大人尽可以奏明朝廷,不咎既往,以示体恤。这样办,想此案没有不能了结的。
赵天泽什么话?!你岂不知“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这残害百姓之人,如何容得。
刁迈朋(暗语)哎呀!钦差这两句话,听着熟得很,是在哪里见过呢?(想)呵,是了,做小在书房念过。自从做官以来,只知道上司之所好好之,上司之所恶恶之,把那两句书早丢到脑勺后头了。
赵天泽(卷旨)旨下。
[众跪。
役(报宋兴)请大人接旨。
[宋兴跪。
众 大人开旨。
赵天泽旨下。皇帝诏曰:“四川提学周作人奏泸州杏花村民横遭惨杀,朕心恻然。着赵天泽查明,将此案官吏一齐正法,以泄民愤。钦此。”
众 万岁,万万岁!(众起收旨)
贾正学钦差、提学都是亲眼看过,此事确系与老夫无关。
赵天泽
周作人张 自然与你无干。
宋 兴(怒)制台,良心要紧!
赵天泽(拍案怒)你有良心,怎能残杀那一方百姓?侍卫,与我绑了。
[侍卫绑,宋兴怒跳。
宋 兴刁迈朋,狗娘养的!我不曾杀你老子,掘你祖坟,你害得我好苦。
赵天泽哪容多说,押下去。
[侍卫押宋兴。
宋 兴(跳骂)刁迈朋,我和你到阴司打这官司。(下)
刁迈朋你看冤不冤,这事与我何干?
赵天泽侍卫,将所有往泸州去的将官和盐局委员,一齐绑了。
[侍卫应,众颤惧。
贾正学(对臬台暗语)请你救护我的小舅子。
臬台我我、我不敢。
赵天泽此案既结,我要回朝交旨。
贾正学乡试在即,老夫也有监临之职。
刁迈朋(暗语)我还要夔府上任。
臬 台如此,就请明日设宴,与钦差送行。
众 好!
贾正学请到客厅待茶。
众请。
[同下。
第九回 人罚
[万人杰上。
万人杰(引) 丹桂无须攀月上,
嫦娥亦只在人间。
小生万人杰。来在成都,要从遗才入场。忽听泸州杏花村重案已结,宋兴抵罪。想他当日不听我劝,作此忍心害理之事,在义本应绝交,只是他妻子无罪,身后照应要尽我朋友的责任。郑全真父女也来成都,预备钦差召问。我想已经结案,万无京控之事,不免前去求亲,若得许允,再好央媒。
(望)呀!妙妙妙,一言未毕,只见他父女来也。
[郑全真上。
郑全真(引)伤心人有快心事,
[郑若兰上。
郑若兰(引)事到快心转自伤。
郑全真
郑若兰张 万先生,见礼了。
万人杰(还礼)请坐。(同坐)小生有一桩心事,只因大案未结,不敢造次。如今可以禀明了。
郑全真什么事?
万人杰大伯无家可归,小生又是一身一口,妄想攀附婚姻,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郑全真老夫感恩图报,久有此心。待到场后,你就央媒。
万人杰(揖)谢老伯。
[刽子手押宋兴与二犯同上。
刽子手闲人闪开,犯人过来。(下)
万人杰(惊)街上人声扰嚷,这是为何?
郑全真今日决斩宋兴,我和小女前去观看,特来请你同往。
万人杰我实实不忍去看。老伯年迈,如何受得惊恐?
郑全真哎,万先生,
(唱) 说什么年老人不堪惊恐,
出门来我已是虎口余生。
老天爷既然间有报有应,
我须要亲眼看贼子受刑。
万人杰怎么,老伯要亲眼见宋兴受刑?
郑全真是呀!
万人杰如此,小姐尽可不必前去。
郑若兰哎,万相公!
(唱) 思想起杏花村心加悲痛,
万人家变做了风雨血腥。
我不晓那贼人是何心性?
到法场骂一句问他一声。
爹爹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
郑全真是呀!
万人杰送老伯。
郑全真不送,不送。
[郑全真、郑若兰下。
万人杰(唱) 实只怪宋镇台利心太重,
我一场良言劝全然不听。
作恶事到头来丢掉性命,
这是他贪图的富贵功名。(下)
[监斩官率人役、刽子手押三犯上。
监斩官(引) 王法如炉,
人心似铁;
天道无私,
莫自作孽。
俺监斩官,奉命决斩宋兴。来呀!(役应)吩咐众人,除过原告,凡犯人至亲都不准近前,闲人都站远些!
[郑全真、郑若兰上。
郑全真我儿随上些。
(唱) 大街上一片的人声嚷嚷,
争来看贪残吏押赴法场。
郑若兰(唱) 女孩儿那曾见这等模样,
低下头随爹爹左右奔忙。
郑全真(唱) 只听得群犯官口呼冤枉,
骂上司骂同寅人叫上苍。
郑若兰(唱) 又听得众百姓欢呼拍掌,
女和男老和少惊喜发狂。
郑全真(唱)一个说泸州民本来冤枉,
郑若兰(唱)一个说老天爷报应昭彰。
郑全真(唱) 一个说论性命贵同一样,
却怎么此数人能把命偿?
郑若兰(唱) 一个说事不平吞舟漏网,
贾制台他仍然翎顶辉煌。
郑全真(唱)这一旁赞钦差不偏不党,
郑若兰(唱)那一旁称学使正直端方。
郑全真(唱)这一旁颂圣朝有道皇上,
郑若兰(唱) 那一旁指群犯痛骂豺狼。
到底是全凭着秀才伎俩,
郑全真(唱) 写冤状搁笔了八股文章。
到此时富贵迷也该猛想,
郑若兰(唱)你何苦害百姓落这下场!
刽子手(挡) 闲人站远些!
郑全真我父女便是泸州冤民代表,有原告的资格,所以要到群犯桩前细看一番。
刽子手如此请进。
郑全真儿呀,说你快来。
郑若兰(唱) 父女进杀场,抬头细端详,
犯官十几个,个个齐上桩。
见一人受绑缚头垂气丧,
面宠儿似猿猴两泪汪汪。
法标上显书他官衔字样,
罪名是逼民变捏造短长。
郑全真儿呀!为父眼目昏花,看字不真,你看这是谁呀?
郑若兰这便是泸州的盐厘委员。
郑全真(怒)哈哈,你便是盐厘委员。
盐理委员我便是。我也不曾杀人放火,今日要
同他们一路受刑,你看我冤屈不冤屈?
郑全真哼哼,哼哼,你冤屈?你收盐厘,任意加价;你那巡丁,借搜私盐为名,与人栽赃,强罚人民;害得百姓,谋生无路,打毁盐局。本是由你激变,怎么就告我三十六村一齐造反呢?
郑若兰哎,贼呀!
(唱)自问心你有何才能资望?
只凭着你姐姐嬖宠专房。
贾制台放此差岁入万两,
心不足还寻利百计千方。
一担柴一束布都把税上,
难道说百货厘你也主张?
小商贩那一路断绝来往,
害得那苦百姓难度时光。
贼呀!
你何不手搭心自己参想,
图衣食谁无有妻子爹娘!
郑全真儿呀!咱们向那厢走。
郑若兰(唱) 见一人貌凶恶身体雄壮,
露一对深眼睛高拱鼻梁。
法标上显书着绿营参将,
罪名是掳妇女满载船舱。
郑全真儿呀,他是个谁?
郑若兰他是绿营参将。
郑全真(气)哈哈,是他!
参 将你见我生气为何? 我杀人是实,放火是实,都是听长官命令,去剿反民,这与我有甚相干?
郑全真哼哼,哼哼,既是反民,就不难与官兵开仗;既无军器开仗,何名为反?况且你掳掠幼年妇女,装载满船,送归你的家乡。难道这都是你们长官命令?
郑若兰哎,好贼!
(唱) 气上心骂一声狐群狗党,
战外寇不见你逞威恃强。
纳租税凭人民供给军饷,
不保护反戕害有什天良。
纵然是泸州民确有反状,
妇女们有何罪流窜远方。
你为何贪财物纵兵放抢,
将妇女满载了几只船舱?
贼呀!
你何不手搭心自己参想,
谁没有姐和妹愿保贞良!
郑全真儿呀!向那厢走。
郑若兰(唱) 见一人他本来熊虎之相,
因怕死神昏散面色无光。
法标上显书着九名罪状,
违背了制军令去把民殃。
郑全真这是个谁呀?
郑若兰他便是镇台宋兴。
郑全真(怒)怎么说,他是宋兴? 哈哈,宋兴,宋兴,我且问你。我泸州三十六烟村百姓,有什么得罪于你,你违令剿灭,是何居心? 你说吗!为何不言? 为何不语?
宋 兴哎!
(唱) 这半晌只觉得魂灵飘荡,
隐隐中万贤弟声在耳旁。
苦劝我听命令良心为尚,
这话儿真是个引渡慈航。
郑全真宋兴,你有什么说的?
宋 兴哎呀!万贤弟,万人杰,我的好朋友。(睁眼)啊,你是何人?
郑全真我且问你,为何大叫万人杰呢?
宋 兴我今死到临头,问心对不住老天!对不住自己!这番难过,比刀山剑树更加厉害。悔我当初迷心富贵,为小人刁迈朋所误,不听我万贤弟的话。若听了他的话,万不致死。就死也心安理得,没有这样苦愁了。
郑全真他劝你什么话?
宋 兴他劝我莫要拿上人民性命谄媚上官,百般事情要服从良心的命令。
郑若兰你果然良心不死,受这一刀,比安享那不义之富贵,也好受得多了。
(唱) 刁迈朋他和你一般一样,
为升官为发财丧尽天良。
狗吃狗不腥气古人常讲,
怎怪他把黑心背在脊梁。
这般人只要得富贵常享,
能舐痈能吮痔能弑君王。
最可怜百姓们生此世上,
好一似狐兔肉供给豺狼。
贼呀!
你也该手搭胸自己参想,
为什么把圣贤言语尽忘?
那良心只争着一存一放,
便分开两条路地狱天堂。
既自入地狱门又呼冤枉,
试想想泸州民何罪遭殃?
直骂得众贼子头不能仰,
郑全真儿呀,骂也骂够了,也该歇息歇息。
郑若兰(唱)打官司且送你去见阎王。
刽子手时候到了,你们走开!
郑全真儿呀,咱们且站开一旁,亲眼看那贼子受死。
刽子手(杀三犯)行刑已毕,去见监斩官验头。(提头下)
郑全真
郑若兰张 (拍手) 哎呀,好快也!好快!
郑全真大事已了,我儿不久还要与万先生结婚,须早准备。正是:
一腔冤气好结果,
郑若兰千里丝罗巧姻缘。
[同下。
第十回 鬼责
[设灵堂。吴氏携男女小孩孝服上。
吴 氏(诗)滴雨惊残睡,睡醒奈雨何。
较侬枕上泪,应比雨点多。
奴乃吴氏。丈夫宋兴,犯罪受刑,家财尽被抄没,丢下儿女幼小,无依无靠。多亏夔府万人杰,是平日厚交,照料身后事体,耽搁他乡试不下,将奴夫灵柩,权厝二十里外尼姑庵中。今日手托冤家,烧钱化纸,好不凄惨人也!(焚香,奠酒,叩头,唱)
古刹中冷寂寂黄粱梦醒,
屋椽下半明灭一盏残灯。
和儿女跪灵前泪如泉涌,
不知你含冤死可也有灵?(起)
儿呀!随娘且进孝帘来。(进)
[刁迈朋带妻女并二跟班、众人役上。
刁迈朋(唱)过班府往夔州十分高兴,
携全家上新任夫贵妻荣。
从俊仆驰驽马鞭敲金镫,
正行走又只见零雨朦朦。
役 禀大人,雨大了,路滑难走。
刁迈朋这里有个尼姑庵,暂到内边歇息。(下马)
[尼姑上。
尼 姑尼姑接见大人。
刁迈朋起去。
尼 姑请太太且到后边。(引刁妻下)
刁迈朋这是何人灵柩?待我看过。“故镇台宋公之灵柩”,故镇台宋公之灵柩。(暗语)哎呀!怎么是他?我心里好不安也。也罢,既到此间,不免前去焚香,暗中与他说些好话,那冤仇也就解了。(焚香跪)宋贤弟,你知道,我是好人,请你千万莫要错怪了人。
吴 氏(出帘看) 我当何人? 原来你就是刁迈朋。(打)好贼!
(唱) 你好比诸孔明气死公谨,
还吊孝柴桑口假意殷勤。
既然有当日的朋友情分,
你为何设计谋暗换札文?
刁迈朋你再莫要冤屈好人,哪一个王八蛋换过他的札文!
吴 氏贼呀!
(唱)害得我母子们无处安顿,
拼一死我和你同见阎君!
(撞,小孩前扯衣哭)
刁迈朋段贵,你快将宋太太扶进去。这简直是疯了。
段 贵(推吴氏,吴氏不行)太太疲倦了,请到内边休息休息。
[推下,小孩跟下。
刁迈朋你教怎说,这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就遇见她。
[刁妻、刁女慌上。
刁 妻我的天爷爷,快挡住,快挡住!
刁迈朋夫人慌张为何?
刁 妻(打刁迈朋)你的好样儿!把那婆娘送进来,和我厮闹。你看把我梳的光溜溜一个油头都抓乱了。
刁 女爹爹,你看把我擦的白生生一个粉面都搔破了。
刁迈朋她丈夫和我要好了一场,我们还是忍耐一点。(众惧,以袖遮面)啊呀!怎么刮来一阵怪风,灵前灯烛一齐吹灭。我不由得身发冷颤,这地方好不干净!段贵,咱们快起身走。
段 贵被这婆娘闹了半天,这时起身,恐怕赶不上站。
刁迈朋赶不上站,夜行几里有什么要紧。况且雨也不大,我们顺着大路缓缓而走。
段 贵如此,太太小姐,都请上轿。
刁 女段贵,你来扶我一把。
段 贵伺候。(扶刁女上轿,段贵上马。)
刁迈朋哎呀,今日好不妙也!
(唱) 无心避雨尼庵内,
真是个冤家路儿窄。
却叫我疑心生暗鬼,
那旋风一阵眼前黑。(绕场)
巴不到黄堂印绶千金贵,
望夔府孤城万里隔。
又愁得日暮阴阴云欲坠,
求茅店几家不可得。
段 贵轿班头,这里路有几条?该走哪一条?
轿班头这我都记不得了。
刁迈朋你看前边灯火闪闪,好像屋光,定是街镇。我们就照着灯火前进。
(唱) 看灯火荧荧三两点,
不定是三条路儿走中间。
投宿乡镇原不远,
呀!
却怎么那灯左转忽右旋?
役大人,那山路原是曲曲弯弯,人面忽左忽右,因而看见灯火,不在一定之处。
刁迈朋(唱)计里程早已歇了店,
走了恁大工夫,灯火还是那样远,怎么只走不到呢?
(唱)忽变做长夜漫漫路绵绵。
呀!那灯火忽又不见,这是何故?
役大人,我怕咱招了祸了。什么街镇上灯火?分明是个鬼火。你看这路越走越窄,谁知现在走到哪里了?
刁 女(哭) 爹爹我害怕得很!
刁迈朋莫要害怕,那原是磷火,做什么的鬼火?轿夫,你们缓缓而走。
(唱)耳听得背后里似有人赶,
哎呀!你听后边似有一群人马,追赶前来。
段 贵大人,那是风声。
刁迈朋(唱)又听得高声骂无义狗官!
何人呼我名姓,叫骂不堪?
段 贵那是山中野鸟啼叫的声音。(马倒退反奔)
刁迈朋(唱)见段贵马不前嘶鸣乱窜,
那是怎么样?
段 贵正走中间,眼前似是黑影,这马就惊慌倒退。
刁迈朋哎!
(唱)小鬼头敢欺我知府大员!(倒)
役(惧)哎呀,不好!把大人从轿里跌出来了。
段 贵(打役)混账王八蛋,做的什么事?
刁迈朋(跪叩头)这是宋贤弟。怪我、怪我!求你饶我这一次吧。(忽大叫)宋贤弟,我知罪了,我知罪了,我再不敢了。(晕倒)
刁 妻
刁 女张 哎呀,不好!老爷苏醒。
刁迈朋(唱)我恍忽见宋兴气冲牛斗,
血淋淋手提着一颗人头。
迎面子打将来血扑鼻口,
伸手来几将我捏断咽喉。
声声儿骂的是负心之友,
咱两家逢狭路要报前仇!
刁 妻老爷醒来。
刁迈朋(唱)猛睁眼身坐在三岔路口,
哎呀,我的夫人呀!
刁 女爹爹。
刁迈朋父难舍的儿呀!
(唱)人世间富与贵一旦全丢。
刁 妻老爷这是什么话?
刁迈朋夫人哪知:是我从前为贾制台偷换宋兴那道札文,谁知欺心之事瞒了人,瞒不了天。如今将那求得的富贵未享一天,已是冤冤相报,大料我命难存了。
刁 女爹爹,再莫说那些话,孩儿害怕得很。
刁迈朋(怒)谁是你爹爹?
刁 妻老爷,你疯了!
刁迈朋哈哈,小贱人!你说谁疯了?
刁 妻老爷没疯,快请上轿。
刁迈朋你认清白,我是宋兴。(众惊视退步,刁迈朋怒指)哈哈!你们都得意洋洋,夔府上任。(哭)可怜我那妻子,住在尼姑庵中。谁人照管呀?
段 贵(叩首)奴才请大人息怒。当日相好一场,我大人若到任,赚下钱来,定顾恤大人的妻子。
刁迈朋呀呀呸!
(唱)我妻子受困穷前生孽报,
不义财誓不肯动用分毫。
今日里再休提金兰契好,
咱两家命抵命才得开交。
众 (跪)就抵了命,与宋大人了没益处。望宋大人暂时饶了他吧!
刁迈朋胡道。
(唱)剿平民原是我自把孽造,
还都怪刁迈朋暗地唆调。
这其间纵没有别项计巧,
按公理同处死才合律条。
又况他换札文将我卖了,
论私仇我岂肯见面轻饶?
你莫说没天理世无公道,
做一个好样子与人细瞧。(倒)
刁 妻(扶起看) 哎呀!老爷鼻口流血,两目直视,好不可怕。
刁 女爹爹,爹爹!
段 贵你还叫什么爹爹!待我叫来,宋大人,宋大人!
刁迈朋(瞪目良久)我是刁迈朋,那里的宋大人?
刁 妻哎呀,老爷!你方才都说些什么?
刁迈朋我没有说什么,(忽惧)快打,快打!快挡住,哎呀!我不得活了。(倒地)
刁 妻老爷,老爷!(以手按鼻)哎,我难见的老爷呀!
段 贵怎么,是大人断了气了?
刁 妻是呀!
[众哭,牌子。
段 贵(暗语)我想大人断气,是天赐我一桩好事,不免先将金银财物,搭在我的马上。(搭)
役 伙计,你看那段大爷有些不对。
众 管他怎样!这太太小姐,总是咱们抬着,哪一个不值几百银子?咱们且照眼色行事。
刁 妻段贵,如今可有什么主意?
段 贵论理应该守候天明。
刁 女你看山中,狼号鬼叫,天雨渐渐大了,如何守得?
段 贵没法,咱们顺着原路走回。
役 (看路)段大爷,你看咱们来时走的就不是路。
段 贵(看)果然被那几个鬼火,不知引到什么地方了。我却没说,大人、大人,你做事亏心,害得众人好苦。也罢,咱们就看着来时脚迹走。轿班,我和太太、小姐前行,你们将老爷尸首抬上,随后赶来。
刁 妻
刁 女张 (泣)苦呀。
[刁妻、刁女与段贵下。
甲 役伙计,这事不对,他们将金银财物、太太小姐带上走了,与我们丢下这一付死尸首,抬到哪里?只有累害,哪有利益,不如索性将这轿子丢了,赶上前去,也要占一点便宜。
乙 役是呀!正是:
山深夜黑风和雨,
请看恶人结果时。[同下。
幕 落
剧终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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