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是个大县,过去开中干会,来的都是各部局乡镇的一把手。据说前些年干部交流,从外县来了一位领导。初到大荔,对领导的脾气摸不透、不愿表态的办公室主任蹑手蹑脚悄声请示如何与大家见面,正在批阅文件的领导一脸矜持,头都没抬,随口一句:让中层干部都来。全县中层遵令目睹新领导的丰采,黑压压一大片,会议室站都站不下。领导见状,脱口一句:好挨球,大荔真大,咋恁多人?当然会得换地方开。大荔县的中层都是人尖尖,素质好,水平高,能力极强,百里挑一,政绩突出,口碑极佳,局长镇长乡长主任可与小县的县长、书记相媲美。前些年,眼见邻县的一个接一个提起来,大荔人坐不住了。虽然他们在酒场上能说会道,舌绽莲花,但生性耿直,面软,不爱求人,相信群众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是为自己的事老开不了口,沟通不够。鼓足劲找领导,在门口踅磨上半天又转回来,心有些退,算了,听天由命吧,但不甘心,总觉得对不住自己,有负于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硬着头皮找到领导,摆一桌酒菜,借敬酒时给领导提吧提吧,可现在领导把吃饭作为负担,当然不愿喝酒,划起拳来更不是大荔人的对手。大荔人最害怕见领导,忐忑不安,嘴翘得话都说不出。但一到酒场犹如上了战场,闻到酒香就涌出一股豪气,好像警犬嗅到了猎物,士兵听到了冲锋号,顿时血液沸腾,充满激情,瞎子攻城,只顾朝前冲,竟忘记是干什么来了。结果领导往往是输拳赢酒,满脸的不悦。这才恍然大悟,不行,得让领导赢拳,便有意让。可拳场上不是你想让就能让,你说老虎,领导偏偏说鸡,越让越输,越让越别扭,弄巧成拙,局面更加尴尬,全然没有喝酒的喜气,倒惊出了一身冷汗,把事情弄刺干……不过现在提拔干部更重视德才兼备工作实绩,大荔县的佼佼者不断被委以重任,前景一片光明,这多少让大荔人有些安慰。 大荔自古以农业为主,半耕半读,传统文化根深蒂固。大荔人正直、忠厚、义气,把信誉、事业、忠诚、良心乃至名声看作比生命更重要。关中道有一段谚语:“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大荔人不讲理,但讲义气,而酒和义气则是一对孪生兄弟,在这片热土上演绎着多少义薄云天感天动地的故事。清朝末年,大荔西北乡东高庄子青年张海子,与连畔种地的东高垣村农民王有福结为异姓兄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两位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凭力气养活一家老小。一次酒桌上随口一句:“咱俩谁不在了,另一个要照顾对方全家。”可谁知这僭言竟成了现实。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二人结伴到蒲城县永丰镇贩粮,天黑路滑,他们推着叫蚂蚱车子躬身驼背,负重前行。在一个背风处,有福从怀中掏出半瓶酒,咬开木塞,自己抿了一口,递给了海子,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靠在一起取暖。突然,惯匪马老六带两个土匪窜出,要谋财害命,搏斗中有福受了致命伤。海子见状,顿生杀机,提起扛子将三个劫匪打得狼狈逃窜,一把将有福抱上车子,将肠子用酒洗净,塞进肚子,解下腰带扎实,急速赶路。有福一个劲喊冷,艰难说了一句“兄弟,你要照顾我家。”便死在海子怀中。海子摸摸慢慢变冷的有福,转身顺着脚印,追上还没有回家的马老六,一顿猛打,三个土匪脑浆迸裂……海子义无反顾地担负瞻养王家的重任,将有福的儿女抚养成人。每干完一件事,他都要来到有福墓前,掏出一瓶酒,给有福倒一杯,自己喝一杯,满脸泪水,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将有福的父母养老送终,将有福的孩子抚养成人,海子也从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有福的最后一个孩子成家时,到处找不见海子,后来在有福的墓前发现 了他,紧紧攥着酒瓶,身体已经僵硬…… 大荔人从小就喝酒,大人拿筷子头蘸一点,让孩子尝,孩子偷偷抿一口,自己练,耳闻目睹,得天独厚。放学路上,边走边来大压小,实在不会就来叉碰刺(石头剪子布)。星期天做完作业,找几个伙伴,撇撇嘴:走,到外面练拳去,衣服下摆露出半瓶子酒……河堤边,断墙后,麦秸旁,槐树下……摆开战场,没菜,干蘸,父母见了,少不了大骂,当爷爷的不愿意了:男人那个不喝酒,我娃这是学本事……别的地方练拳往往以水代酒,模拟运行,没负荷,不刺激,干弹,技艺提高不快,大荔人起手就用白酒,真刀实枪,战斗中成长。有时几个小伙子凑在一起,一人一瓶先吹喇叭,美其名曰预热,上台阶,然后才伸出指头比高低……结果十七八岁的少年挟青春豪气,斗志更猛,拳法更精,酒量更大,常把老将挑落马下…… 大荔人判断一个男子是否成熟,是否能担当重任,不问年龄,不看经历,不瞅皱纹,不比胡须,而是看他能不能喝酒,量有多大。在大荔人眼里,酒龄就是年龄,酒风就是作风,酒量就是能量。一个小伙不喝酒,八乡四邻会看不起,老觉得没长大,不成熟,同伴在一起谝闲传也会觉得缺少话题,无共同语言,甚至找对象时都成了缺陷,人家女娃会摇摇头,吐出一片瓜子皮,满脸的不屑:瓜不唧唧的,连酒都不会喝……小伙子自惭形秽,一脸尴尬,比阳萎还难受。清末民初大荔流传一则笑话:俩青年男女倾心相爱,但谈婚论嫁时事情有些疙叨,原因是身为同州拳坛圣手的老泰山迟迟不表态。小伙子急得团团转,同样心急火燎的姑娘急中生智悄悄给恋人支招:我父喜拳贪酒。小伙子大喜:这也是我的强项。遂提两坛好酒面谒未来岳父,并故意把封皮打开。闻到酒香的准岳父情不自禁,二话不说,翁婿俩立马开始了切磋。老者把胳膊搭在桌子上,放话:你若能赢我,婚事就成,财礼也不要。小伙子故作谦虚,磨磨蹭蹭伸出五指,装得有些战战兢兢,含笑不答。也许是小伙子求爱心切,抑或许老丈人故意促成,男青年起先赢了个硬七。可随后轻装上路的准女婿输多赢少,没有还手之力。整整喝了一天,直喝得老丈人心花怒放,直喝得小伙子如愿以偿。新婚之夜,趴在夫君怀中乐得不可开支的新娘子揶揄:“你能,你行,你厉害,两坛酒就把我娶回来。” 大荔县的历史,就是一部酒史,也是一部血泪史,抗争史,可歌可泣的斗争史。大荔人身上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嗜酒,性硬,秦人烈酒,民风强悍。大荔产烈酒,出刀客,也造义士。清朝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大荔东部与晋豫交界的朝邑黄河滩成了刀客的聚居地。朝邑境内河道交错,滩地无垠,芦苇丛生,沟壑纵横。南走荆楚,东去晋豫,北遁韩合,进而到北山(黄龙),远避甘省、青宁夏,可进可退。著名的刀客有王振乾(绰号王狮子),是陕西、山西、甘肃三省的刀客首领,手下有严孝全(严飞龙),严锡龙 (野狸子),朱佩贞(军浪子)、王飞虎(王银喜)等徒弟,党羽遍布各县,尤以陕东十几县为多。热血与烈酒把他们粘合在一起,叫板清朝的统治。后来,王狮子被捕,临刑前,刽子手问有何要求,王狮子看时辰尚早,大呼:拿酒来,让我打一圈通关。逢人来了个十五贯,竟没输一拳。他揶揄:凭这本事还想跟老子较量,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三碗酒下肚,嘴一抹,大叫:美扎了,摔碗,头也不回,高唱《斩单童》,大步走向刑场…… 王狮子死后,严孝全成为刀客领袖,清州县捉拿他,形势极为紧急。一日,同州府的两个捕快将孝全堵在房间,孝全指着桌子上的两碗酒:候一会,让我喝了再走。酒一干,两个空碗飞向捕快面门,孝全已窜到炕上,推开暗门飞走,鸣枪大叫:“吾走矣……”同州当局的马队百十号人围攻他,孝全带领部属死守村头的堡砦,双方展开激烈枪战,刀客们的枪法极准,炸药包与喝完的酒瓶同时扔出来,弄得清军不知所措。血战三天三夜,击毙清廷走狗十八人,刀客无一伤亡。陕西当局调兵遣将,准备报复,孝全恐连累村民,率部属避走甘肃。 辛亥革命前夕,孝全潜回大荔,与杨虎城等人结为异性兄弟,对天盟誓:今日结拜七兄弟,同甘共苦不顾生,为民除害打恶霸,一心一意灭满清。革命党人看准了严孝全,派同盟会陕西分会会长李仲三找寻他,李花费不少气力得到线索,又被严的部属百般盘问、拷打,几乎致死。孝全指着满满三碗酒:“你敢一口气把它喝完,我才信你!”秀才出身的李仲三不会喝酒,但为了大义,毫不犹豫,一饮而尽,顿时软瘫在地,孝全抚掌大笑:好汉!听说孙文、黄兴反抗满清,将来你们起事,到时候黄河两岸交给我,我以两千人响应,包打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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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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