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杖 京 夫 要不是两个小孙子舞着它格斗,我倒忘了它。回北京后,下行李时,它被谁放到小贮藏室里,与杂物为伍。当时曾记着把它取出来,放到寝室。后来因为忙,还因为出门坐车,上楼乘电梯,不再到田野泥路上散步,也就不再用到它。它一直遗忘在那些杂物中。当它在眼前一出现,我不禁心一动,不由得想到他。他收到我的馈赠了吗?我似乎觉得,给他留下 那些东西,未必做得对,我仿佛看见他倔乎乎地扭转身子,生气地头也不回,不屑 一顾那些东西,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着。他就是那种人! 一九七四年秋,我被不明不白、千里迢迢遣往一个山区小县,住进了一所干休所。中秋过罢,连阴雨就下得不住点。初来乍到,生活方面的许多事情,还不习惯,没有经验,劈柴买得少了,眼看烧饭的柴禾成了问题。干休所距城里把路,又是一条黄泥路,雨天集上柴缺,抑或有,我怎么去叫,他们怎么担来?一天早饭后,我正为柴发愁,忽听院内传来卖劈柴的吆喝声。我急忙出得门来,见一老者,担着柴担,站在一条线儿的秋雨中。头上黑褐色的旧草帽沉重地耷拉下来,象是一朵蘑菇。破烂的黑夹衣,前后心全湿了,紧贴在身上。从破帽漏下来的雨水,顺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流,在下巴那儿成为小瀑布,跌落到胸前。裤腿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的小腿,上面糊满了污泥点子。脚上是一双葛麻鞋,里外全是泥浆,象两块草泥垫子。他正扬着皱巴巴的脸,用一双被雨水模糊了的深陷的眼睛,对我的门望着。 我走过去,想帮他把柴抹下来。 “你闪开,又是泥又是水!”他说,走向台阶,把担子一闪动,一头落了地,脚一蹬,抹下一捆来,又一转身,一仰身子,放下另一捆。他把扁担靠好,摘下那沉重的草帽,用瘦骨棱棱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缝着眼睛,开始打量起我来。端详许久之后,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进屋避避雨吧!” “这天,要(雨),它不下,不要(雨),它愣下!庄稼烂到地里了,唉!”他仍站在台阶上,愁苦地望着阴沉沉的天;脚下的地上,已积了一滩泥水。 “你坐下抽支烟吧!”我把一个小凳放在他脚边,递了支烟过去。 他没有接烟,从靠在墙上的扁担上,解下一个破布口袋,走到小凳前坐下,解那口袋系儿。“有煎水吗?” 我倒了一碗开水给他。“你老这大年纪,这样大雨,还出来卖柴?” 他没有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儿块绿褐色的粗粑粑馍,掰碎了,泡在开水里,向我讨了双筷子,吃起泡馍来。 “没牙了,要泡软。”他大张着没牙的嘴,象喝粥那样,把一大碗泡馍,连汤带水灌下肚,“下苦人,铁疙瘩进肚都能克动。”他只管按自己的话路走,“灶上没柴了吧!你住这地方,路难问,拐了好多弯儿。” 我明白了,他是专为我送柴的。这位耳朵不好的瘦老头,怎么会知道我呢? “这地方住得惯不?娃们服不服水土?粗粮吃得下 ?我给你说,糊汤饭要多放些碱,熬到才好吃;吃酸菜要炒点辣子调上有味。吃饭是第一,甭叫人吃亏。”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也不听我回答,一个劲说他想说的,“你给我寻个斧头……对,这就行……你甭挡我,这些柴,我说说话话就剁碎了,叫你剁,可费事儿!”他固执地把那两捆柴解开,长柴截短,粗柴划细,“北京离这远的太太,可京里的事,老百姓都知道,上古的事和今天一样咯,好人多难呀。要吃好!上了年纪,凭饭哩……咱俩同庚,我九九重阳生日,可你身子不胜我。你血(压)高,出门上路得走把稳点儿。下苦人,只要不倒,能吃能动,一放倒身,立马油尽灯灭了;你劳心人,上了年纪,这病难那病难,可破罐儿耐好罐儿,你勤动着,甭老坐,走走转转,血脉活,心里宽,这是实话。” 中国的老一辈老百姓,是从泥里水里趟着过日月光景的。他们习惯了粗食破衣,能忍耐穷困与灾难的熬煎,这是苦难铸造的一代人,苦难也给了他们独有的品性、道德和智慧!这个面颜苍老干巴、身子佝偻的老头儿,使用十分朴素的语言和生活教给他的智慧,阐发古往今来的人生哲理,表达自己的感情与希冀,虽平平淡淡,却颇发人深思,让人牵肠动情。 我留他吃饭,他摇手谢绝。他说他还要上街买猪药,撵黑回家,槽上有克朗猪,要喂要关,坡里有野虫,人不在,猪会吃亏。我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给他,他迟疑了,我摇手让他不用找回,他考虑了下,接着了。他扛着扁担又没入秋雨中了。 谁知,过了半点钟,他气喘吁吁进了门。我以为是走时丢了什么东西,他却从贴身的胸前 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元的人民币,压平放在桌上,匆匆出门走了。我拿钱赶出来,他已没入雨中。他大约觉出我赶他,回过头来说:“我的柴是老价!”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忘记了自己也站在雨中。 那担柴快烧完时,他又担柴来了。他的柴担上吊着一根白木拐杖,挺别致。我以为是用来帮他打回脚的,他六十七岁了嘛!可他解下它来,说:“我来迟了,叫你栽了跤,要紧不要紧?” 我奇怪,五天前,我到那个曾经几次被传去的地方,回来在渠沿,跌了一跤,三十里路外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大约看出我的疑虑,说:“你做啥我都知道,谁都知道哩!你栽了跤,压着了几棵菜苗,你坐在地上扶苗儿,我知道,谁背你回家,我也知道,这年月,从公社到区到县,哪个领导开言动口不先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 ,你不说,你说百姓吃的不饱,做活太重了,你当我不知道,知道哩!”他把那拐杖郑重地递给我,“以后你出门把这拄上,羊奶木的,甭看不搭眼,它挺实着哩,夜晚我才削好煨干,你看高低行不行?” 我接过手杖。它还散发着新木的清香味儿。拐杖是用一根连根的羊奶木做的,柄上烙着许多小梅花,柄端有一点红,仔细一看,是一颗小小的红五星,虽然刻得不甚对称,但精心刻雕的功夫是看得很分明的。手捧手杖,我仿佛看见同龄老人,神态肃然地就着如豆的油灯,眯缝着双眼用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刻着,用没牙的嘴唇,鼓起来,吹去那刻下来的木屑……看着这颗红星,我的心头顿时爆着一星火花,让我回忆过去,思索眼前,预想未来,心潮翻涌… 他又从我手里把它拿回去,用他粗糙的手,顺着手杖,捋了几捋,象用砂纸打磨那样,之后,又重新递到我手里。我觉得那拐杖,在眼前更加光洁,仿佛是一件圣物。我拄着它,不高不低,刚称手,我立即觉得,大地通过它,把一种巨大的支撑力量注入我的躯体,使我稳实地站立着…… 手杖成了我的好伙伴,出门上路不离它。体力不支时,它给我力量和勇气;心情欠佳时,它给我支持和安慰。我再到那个传我的地方去,因为手里有这柄手杖,我看着它那刻有小梅花的柄,看着那柄端的红五星,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强者,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每隔十天来一次,不管阴晴寒暑,象上弦、满月、下弦一样准确。每次来,总要说那些话,总要把粗柴分细,长柴截短,总要讨碗开水,泡吃他带来的菜粑粑馍,总是只要两元“老价”,分文不多取,总要说一件队上的新事,加一番评判,总少不了叮咛诸如柿子醋要热吃才有味,芹菜青煮治高血(压)等生活常识,然后,谢绝吃饭,扛上扁担回去。 我不忍让同龄人远路负重跋涉,为我送柴,为我挂怀操心,可他总是照来不误。我想送他一点钱钞、旧衣物之类的东西,他总是倔乎乎地转过身,不屑地走掉。这样每顿饭,我总想到锅下那柴和送柴的人。我仿佛觉得他是我们家庭的一位成员,一位脾气古 怪的长者。 一九七六年冬一天,风和日暖。他担着比以往更重的柴担来了。抹下柴,他照例从扁担上解下那个旧布包。我照例给他倒了一大碗开水。他却没有泡馍吃,而把从布袋里掏出五个象运动场上铁饼一样颜色发红的馍,捧给我。歉意地微笑着,说: “这是几个柿子面馍,你甭嫌瞎,叫你外孙女儿尝稀罕。甭看这粗粑粑的,吃起来,还甜甜呢。” 我没有推辞,接下来。我要他坐下来。他自己去取来斧子,剁起柴来。一边剁,一边不时回头对我笑,笑得我莫名其妙。好久,他停了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刘秀当年叫王莽赶得吃不上,喝不上,又饥又渴,没一丝劲了,象死人一样躺在大路边。这时,民女殷梨花提着饭罐给地里下苦的人送饭,罐罐里装的是麦仁汤。刘秀饿急了,揭起罐儿,把送给两个庄稼人吃的饭,全灌到自个儿肚子里,然后千谢万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后来刘秀坐了龙庭,整天几十名厨子给做饭,山珍海味,都不搭刘秀的胃口,后来,嫌厨子欺君,每吃一顿饭,杀一个伙夫头,罪名是做不出逃难路上那样香的粥。厨子伙里一看不得了,这样一天天杀下去,杀多少才是个完。他们商量后,派了好些人,沿刘秀当年落难的路线,寻访那位民女。到底让他们费心找到了。领进京城,由梨花姑娘操持作粥,粥熬好了,送到皇上跟前。皇上一看,用鼻子一闻,就怒了。喝令把厨房伙夫头儿的脑袋砍了。身边人跪下道,杀不得,杀不得!皇上一听,大骂,怎么杀不得?身边人说,这饭不是别人做的,是你老人家当年落难时,遇到的那个梨花姑娘亲手做的。皇上传话,要梨花来见。厨子们都为梨花捏了一把汗,这样年轻人,杀了多造孽!梨花姑娘,放胆进了龙宫,给皇上磕了头,站在那儿,看皇上怎样发落她。皇上走近她,三盘六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知道别人不是作弄他,眼前站的,真真切切就是当年救他命的梨花姑娘。他纳闷,人是当年人,饭怎么不是当年饭了?梨花姑娘不慌不忙地说,皇上,当年那饭是粗麦仁做的,你说香;今个这饭是细麦仨,我一颗一颗挑选的,你却说不香。不是饭不香,是你老人家当年肚子空,今天肚里油水厚,等你饿上二天,你再吃民女做的饭,如若不香,你杀我剐我,小女连叫一声也不!皇上听了,思忖了好一会儿,想到自己干下 瞎瞎事了,错杀了那些人,很后悔,立即吩咐手下人,把杀掉的伙夫头登记造册,给每人家里赐银百两,表示自己悔过…… 讲完故事,他又对我眯缝着眼睛笑。笑完之后,又把放在我身边的拐杖拎起来,左端详,右打量,用手捋那柄,一上一下象用砂纸打磨家具那样,然后轻轻放下,拿起了两元钱,扛起扁担走了。 他的故事,使我陷入沉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要对我讲这个故事呢? 十天转眼过去了,到了他送柴的日子。这一天,他竟没有送柴来。仿佛月亮的圆缺失却了本来的规律,我似乎觉得我惶惶然若有所失。 第二天的中午,我正打算去街上叫担柴,一个青年人担着劈柴进了院子。他说我的同龄人,上山砍柴时伤了腰,不能来了,让他接替他。我连忙询问他的伤势,得知不太要紧,才松了一口气。从青年社员口里得知,他的家乡是当年这个地区游击队活动的一个据点。老汉的父亲被国民党枪杀在县城里,七十岁老人的头,挂在城门口示众十天。老汉当年跑交通,是出名的飞毛腿,一次护送几位负责同志过岭,和国民党遭遇,他引开了敌人,被抓,一口咬定是上山挖药,敌人未抓住把柄,给他腿上钻了个枪眼,他又爬着去寻找失散的同志…… 我便想念我的同龄人了。几次都想去看看他,又怕给他带来麻烦。几个月不见,如同隔了几年。我每次通过那位他的接替者,了解他的病情,捎去我的问候,盼他早点好起来,盼着早点见到他。 大约过了几个月,我接到通知,要我限期回到北京。我在忙乱中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送柴老人,希望临别之前再见他一面。一天,他拄着拐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由于久病,他的身体更加消瘦干巴了。他不回答我对他身体的询问,仿佛没有那些事儿,只管自己走到厨房里,看了存柴,看了那柄手杖,然后坐下来,一边对我微笑,一边从提着的藤条篮里,取出十几个红殷殷的柿子,放在桌上。 “没啥给你拿,给你带来几个柿子。”他说,“你看这些柿子象啥?象不象牛心?……对,这叫牛心柿子,牛心你见过没见过,心尖端端正正朝下,比有的人心还端正哩!” 我对着那几排殷红的过冬柿子端详了良久,的确,它们象牛心,一颗颗端端正正的牛心啊! 我想送他一点钱,一些衣物,要他将养身体,又怕惹他生气。临行前,特意拜托我的邻居——一个新近由当地重新起用的干部,将东西转送给他。我想,这次,他总不会拒绝我了吧? 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烧饭再不用冒烟的劈柴,吃饭时我也不去想,它是怎么煮出来的,加之工作忙,渐渐把他也淡忘了。 由于偶尔见到这手杖,我想到他,想到我送他的东西。我把那手杖从孙儿手里夺过来,象抚摸被人委屈了的孩子一样抚摸它。我看见那颗小红星,抖掉了落尘,十分耀眼,象一束火光在燃烧,那柄上的梅花点儿,清晰可辨,那白木的光滑的面上,似乎还存着他粗糙的手捋后的余温。 正当我遣散玩童,手捧手杖,独立夕阳下的庭院出神时,小孙儿怀抱着一件东西,小鸟似地飞到我跟前。 “爷爷,老家寄来的!”他高兴地把那个曾经生活了四年的小县称为“老家”,他怀中是一个包裹,寄自这个小县,很勾起我的乡思。 我赶紧把包裹接过来,打开了。这是我留给他的东西,由拜托人附上一封信,转回了。 信里告诉我,我的同龄人,拒不收受我的钱物,而且还生了气。他只得将原物原款寄回。他委婉地传达了同龄人的话:全国象我这样的老汉有千千万万,全国的庄稼人更多,他能给每个人这些东西、这些钱吗?他现在北京任上,担负那样的重任,只要把庄稼人搁存心上,这比金子银子都贵重! 看完信,我扪心自问:你与群众知心吗?我不敢否定,也不敢肯定,因为还要由他那样的人来评判。我的眼前又出现他的影象:筋巴巴的身子,破烂的衣着,多皱的脸,微驼的背,担着的柴担,拄着拐杖……他不会说恭维的话,一碗开水泡粑粑馍就满足了,他时刻把我们想在心里,关心我们的衣、食、住、行,甚至担心我们的头疼脑热。他象土地一样纯朴,心如高天一样明洁。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这样人的子孙,构成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一大部分现代人,用他们筋骨巴巴的身子,粗糙的大手,支撑着我们这个国家,无论在艰难困苦的岁月,或者是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们都无私无畏地保护着我们,养育着我们,为我们分忧,为我们鼓劲。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我们的革命,一旦离开他们,就同断绝阳光与空气,就如同离开了脚下这坚实的土地…… 不知什么时候,我把这柄手杖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 丹 女(节选) 麻斌峰 一 这山脉自拥的商州,清癯崚嶒得碍手碍脚,却生就一双水灵出众的儿女。儿子自不必说,秦楚交兵,宋金鏖战,商鞅受封,始皇出巡,高祖取道,李密栖憩,黄巢借道,闯王蓄锐,真是谁离了他这红萝卜,就也做不成了筵席。这女儿丹江更任性的难缠。她曲流拐弯,把个秦巴山地活活劈作两爿——南聘长江、北嫁黄河,自己又翻银滚雪般撞入豫、鄂腹地,成了中原、楚地万般宠爱的娇娥。 ——难怪!这丹江乃古时漕运兴隆、舟楫繁盛之地,是长安帝都通往江淮、南来北往商客、任免的江南官吏和朝贡礼品的交通要道;兄妹相比,哥哥自是天姿英豪,妹妹堪当女中丈夫。她沿岸九九八十一湾,湾湾杨柳成行、稻谷飘香,最是秦巴山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粮食足,水质好,姑娘个个水灵活鲜。她们从不刷牙,却牙比玉白,长年下田,却腰身细软,就像刚出瓷罐罐的豆芽菜,嫩嘟 嘟,白生生;难怪乡村野史有“南北二山出木炭,商州女子丹江岸”的歌谣。相传明末清初,这里一支朱姓32代玄孙追随郑成功去了台湾,在那边与高山族姑娘结了秦晋之好。剩下些恋家守业的女儿家,他们荡舟采莲,撒网捕鱼,倒也乐在其中。只是到了后来,世道变迁,那些耍猴的蹬瓮的、撸锅钉秤的云游到此,因名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心,心动则成,常常下榻入赘、活活占了便宜,生育、繁衍出一大批子民,演义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故事。 二 月亮湾有个坪。坪旁有个滩。滩后有个庄。庄西有棵树。树下有户人家,家主复姓司徒名丹女。这丹女说是姑娘,身边分明有个小她十几岁的女儿——芽芽;说她是媳妇,却没见过她穿霞披、戴凤冠、坐花轿,更没见着男人影,这就给有考癖的人留下一桩悬案。虽说早已不兴官家漕运,可她依旧 在花盖般鲜翠的冬青树下摆茶打座,倒也招蜂引蝶,生出一爿热闹—— 荷塘里荷花朵朵开, 媳妇掏钱买呀么买得来, 大把票子哟送呀么送过去, 叽哩叽哩哇啦接呀么接过来。 红枕头哎,绿呀么绿被子, 迷呀么迷呀么迷迷瞪瞪困起来, 天上打雷闪电把雨下呀么, 地上哟号总是不长庄稼…… 这红脸浓眉大眼高挑个儿的长命,彪悍的躯壳内却装就一副豆腐心肠。他唱着跟自己一样的船公调,撑着的柴排像柳叶似地漂浮在波峰浪谷之间。他已过世的父亲,除了把本分、勤俭传给他外,还传给他这江上撑船的把式。他虽说跟父亲一样地当着村主任,但却发现自己没有了父亲那时的感召力。群众种完了责任田,就操起家伙变着法儿赚钱去了,唯有他催粮要款,尽干些得罪人的差事。虽说每月也给他几块补贴,可媳妇总指着鼻尖骂他“窝囊废”。小后生们又常常喊他“维持会长”。他何曾不想赚两个钱花,可父亲就压根没给他留下手艺呀!亏得丹女提醒,他把摆渡的营生稍微加工,便跑起了这放柴排的买卖。 柴排绕过碥靠在石嘴子上,长命把撑杆往蒿孔一插,身比燕轻地窜上岸,对着水仙神妃般的丹女喊声“来了,老姊妹!”就大不咧咧地坐到冬青树下青石凳上,用衣襟呼呼啦啦地扇起凉来。 “咯咯咯……”一阵笑声拥着丹女出了门。她端着茶壶拿着扇,旋风似地来到冬青树下 ,“哟,当是谁哩,才是你这短命鬼。”她笑盈盈窝一眼长命,递过茶碗,一边给长命搧扇,一边看着喝她九蒸九晒枣叶茶。 长命美滋滋地喝下两碗茶,顿觉眼明神爽。“吱——”地咂一下嘴后,就呆乎乎地看着丹女出神。 “喂好拉?”丹女二返身进屋又出来,擦桌的毛巾中早就裹着烟锅子。“看你脸上脏的。”伸手便给长命擦成了“花脸豹”,惹得茶客们笑弯了腰、摔疼了手。 长命见自己被耍弄了,不甘示弱地拉过毫无戒备的芽芽,补偿般地搂到怀里,“我的儿,想死爹了”地说起疯话。 芽芽闹喝着挣脱长命,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一溜烟跑回屋,骑在门槛上,起劲地喊着“南山狼,土豹子,背的核桃换套子”。这童谣似一剂哈哈药又在茶客中掀起一浪开心笑。这些山里汉子, 在这他们认为的美人处,逗够了乐子,便你扔一只“野味”,他放一兜哄娃的“牙祭”,轻飘飘地踩着云下了河坎。 长命最后一个上了柴排,热乎乎地毫不遮掩地撂下一句“晚上想着我”,便一手撑蒿,一手撩起衣衫擦拭着湿淋淋的脸膛跟上去。 丹女扬起脆生生的嗓门,尖厉悠长地喊着“你几个喂鱼鳖海怪的,这一去就甭想回来了,老河口的白米够吃八辈子。”她手搭凉棚,直等到船队消失在水天一色之中后,才弯腰拣起这带着山野草味的“贡奉”,自言自语道,“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撞”,为那些出江的山里汉子们暗暗做着祈祷。 三 太阳快要落山时,长命四处张望了许久,才吹净烟锅灰,把旱烟袋搭在肩上进了丹女家。正要往灶膛添柴的丹女,见来了人,就放下手里柴禾站起身,从锅台取过火柴,又随手递过一支香烟。 长命连划两根火柴,烟没点着,索性弯腰从灶膛拉出根冒着青烟的火棍。 这小屋子的世界是他俩的,可谁也没有因此而减轻心灵的负压。往 日 门 外众人面前的打情骂俏,像八辈子以前的事,两人几乎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所困扰。 “你坐。”她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嗯。”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俩从小就在丹江畔稻田里拣田螺,在堰渠里捉泥鳅,在渡船上打水仗,在生产队社房前的大场上麦秸垛子旁过家家,在……。蓦地,他手上那根冒着青烟的火棍,幻化成了“罩庄树”(长命妻子的绰号)扭曲了的大面饼子脸的怒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自己“不正经”。“噼啪”一声,火棍被他丢进了通红的灶膛。 “丹江要通航了,”一口浓烟呼出了他的全部来意,“乡长说,还要在滩开渡口哩!” “真的?”丹女紧依着长命,半蹲 下身子,往灶膛添了把柴,那火焰把半边粉脸映得红红的,看上去十分动人。 “政府说的,能有假。”长命脸上也浮上一层亮亮的红光。 “咦——呀!”丹女扶着长命腿膝盖站起,靠在瓮后界墙上,胸脯一起一伏。听爹说,冬青树下的河滩,过去就是水旱码头。从这里运苍术、木耳、漆油到荆紫关,又从荆紫关运火纸、白糖上来,她眼前浮现出通航后的热闹、繁华来。 “你能领我荆关看大戏——”丹女梦呓般说起了二十年前的胡话。 “……”长命手头的香烟变红了足有二指,二十年前,学校放了学,正遇上庄上的船只出航。扎着两个小辫的丹女,扔下书包,闹着死活要跟着去,是他哄劝说,等长大了,领她去荆关看大戏。 思绪的暗流,交织成往事回忆的线缆,眼看要把两颗心拴在一起了。忽然,房后阳沟“咚”地一声山响,敲碎了这遥远厚重的梦。丹女跑出屋,只见占槽扶着罩庄树,罩庄树扒在炕后窗台往屋里看。 “说话要算数,后山里你侄女她姑舅连襟的大闺女,可一定啦啊!”占槽生怕他跟罩庄树的交易作不成,在反复叮咛的同时,又趁机拧了一把那诱惑人的屁股蛋。 罩庄树从舌头舔开的窗纸洞发现,自己的男人正跟狐狸媚子挤在一块,脑子“嗡”地一声乱了。哼,婆娘不生娃娃怪炕栏子的事。你把心思都用到这骚货身上去了。没你的种,叫老娘拉野汉子不成,她越想起生气,猛不防被占槽拧了一把大屁股,一走神,脚一蹬便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占槽就势把她搂进怀里。 罩庄树猛然发现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丹女,一把将占槽推出一丈多远,嘴里说道,“哼,我说总怀不上月子,原来——” “呸!死不要脸。”丹女早就冲了过来。 占槽被罩庄树一把推出丈把远,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好又被丹女一口唾沫吐到脸上,他来不及擦就“嘿嘿”笑着转过房山壑溜走了。 罩庄树见冤家不请自到,从地上一跃而起,“叭”地就是一个耳光,嘴里骂道,“你这远近闻名的狐狸精,今个太岁头上动土了,哼,老天有眼,偏叫老娘捉住了。” 丹女疯了般扑过去,“你这只不下崽的老母猪,叫人骟了,还逞能。” “我,我跟你拼了。”罩庄树本来就大长命两岁,加上没了生育能力,这带脓的血痂,全让丹女揭掉了,而且又在淌血的伤口撒上了盐,这口气、这笔仇、这份恨,今天非报不可。她疯魔了似地狂呼狂叫着扑向丹女。 对打代替了对骂,脸抓烂了,头发撕下了一大撮,鼻血染红了衣裳。 “咋好血口喷人呢?”长命费劲地扯开了自己野蛮横行的女人。 罩庄树恨不能生吃了对方,见丈夫拉开了自己,便扬起她肥厚的手,“啪——”,又给丈夫凶狠的一记耳光,“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吃着碗里,占着锅里。”接着往地上一坐,大声嚎开了。 “哎哟,我那可怜的妈——!你黑透了心。黑心贼,你今个嫌我不顺眼,明个嫌我不顺心,原道是,你叫狐狸精把魂勾跑了……” “咯咯咯……”,丹女见庄上人看大戏一样围着看热闹,便用手理好零乱的头发,又往手心吐口唾沫,把头发抹得油光光、黑亮亮,一挺脖子,“哼”了一声,就回家去了。 四 丹女爬起床后,江上升起的雾,还严严地罩着河滩。她正准备梳洗,猛听得河滩一阵汪汪狗叫声。接着又是几下 闷闷的撞击声。她的神经猛地一缩,转身抄起亮灿灿一把铁锨奔下坎去。 歪脖子槐树 下,停着用葛条扎成的竹排,上面装满了她收购的桐籽。再看那垒得高高的、装着桐籽的麻袋墙,被扒得凸起凹下。两个雨衣、筒靴武装到牙齿的汉子,正与另两个还辨不出眉目的汉子扭作一团,抢夺着鼓囊囊的麻袋。她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抡起铁锨就向其中一个戮去。 “啊——”地一声惨叫,一个趴下了,其余的向竹排冲去。拴在歪脖子槐树的绳子,被弯刀确断后,两个穿雨衣、筒靴的汉子,把正要跨上竹排的汉子,狠狠地推翻江岸,嘴里骂了句“去你娘的。”竹排漂进江心跑了。 丹女追到江边,扬起铁锨就要砸去,地上有人急呼,“别打——”,她定睛一看,占槽正趴在地上说,“他是 偷你的,我是抓他的,不打他的,咋打我?” “你?”丹女放下了高举的铁锨。 “不信,你问主任。” 长命爬起来,打着沾在衣上的细沙。 丹女灵悟地转身,奔到触发她定做货船、又是她暗中选定的船老大跟前。她惊呆了。只见长命半撑起身子,狠狠地窝一眼占槽,张开嘴要说什么,却咧得走了形,抽到右脸上。艰难的努力失败后,宽厚的胸膛又趴了下去。 丹女回头想喊占槽,可占槽连影子都没留下。她赶忙摔了铁锨,跪到长命身边要看伤势。长命扣着受伤的腰部,咬着牙站起,可还没挪出第二步就再一次跌倒了。那只毛色不很好看的大灰狗,叽叽哼哼地四周望望,伸出舌头不安、急躁地舔舔嘴两边,又无可奈何地卧到主人身边。太阳穿过升起倒下还未散尽的雾罩,照在与苦痛抗争的长命和流着眼泪的大灰狗身上,勾勒出一幅凝重、凄惨、悲凉的油画。忽然,那只大灰狗像离弦之箭,嗖——地向江堤边那片芦苇的另一边冲去。 不到一顿饭功夫,大灰狗神气地高翘着尾巴、伸着红软的舌头,领来了气势汹汹的女主人。 罩庄树发现狗跑回家,哼叽着用嘴咬她的裤角,心就格登凉了半截,丈夫出江一定遇到……她心慌得要跳出来,连爬带滚跟着狗往外跑。过了石垭子,她忽然停住不走了,再往前就是丹女的“窝子”了。她嫌那骚气沾到身上倒霉。哼,她双手插腰,反正今天是跑不脱了。上次叫这破货当着那多人羞辱了一番,今天该老娘出口恶气了,她身不由己地又跟着狗往前走。 罩庄树来到河滩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丈夫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着,丹女手握一把明灿灿沾着血迹的铁锨。她只觉着自己气短,身子像散架的篱笆,连腿都在发软了。 大灰狗泣哭着用舌头舔舔长命手,又过来咬罩庄树裤角。 罩庄树陡然挺起了胸膛,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她恨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被一个臭女人白白耍了。哼,早先吃饭都受煎熬的可怜忘了,像猪一样领着拖着鼻涕的芽芽,七七七、八八八地说得水都能点着灯,生产队的余粮被一张巧嘴哄得吃完了。可现在倒好,狗日的发财了,就把村主任不往眼里眨了。 “这会该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吧?”罩庄树嘟哝着背起丈夫,腰不弯,气不喘,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坎,一脚踹开丹女家门,把丈夫放在丹女炕上,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就在她要下坎去时,又二返身进了丹女家,对着丈夫道:“可别不识抬举,干草点火爬秆上。”不 放心地补完话后,“啪”地摔了下门扇,又扔给丹女一句“放规矩些”才怏怏地下了坎。 五 丹女把长命往炕上火眼头推推,撩起袄褂,倒吓出了一身冷汗。长命胯骨上方齐刷刷五六寸长、二三寸宽一条伤口,红红的肉血淋淋向上翻着。一种负罪心理,使她多少年第一次撒给男子一掬眼泪。听母亲说,江上人的伤口用红汞、药水治不好。她从针线篮子取过剪刀。“咔嚓”剪下一绺乌发,放在油灯上烧成灰和上菜油,小心地涂抹在伤口上。这是祖传了不知几世几代的秘方。 整整一个上年,丹女提不起精神。近几天发生的事,都涌进了脑子来:生意越做越大。庄上人的风言风语。占槽的涎皮赖脸。试工的荒唐。庄上人甘愿象骡马市牲口一样地让她挑选。她私下选定的船老大,偏躲得老远。早上长命、占槽与两个贼人的抢夺。这一切她想说给人听,可谁愿听?她只有对着自己的影子告罪。她忽然发现自己缺少什么。生意做成了,感情却冷漠了,她用钱把自己和左邻右舍隔绝了。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长命不来报名的原因。也才真正明白长命是一个天底下少有的、不平凡的真男人。在她困难时,他伸出援助的手。可在她成功时,他却躲得远远的。她拿定了主意,庄子除了种庄稼外的剩余劳力,统统招收来,她要带着全村人共奔富裕。长命当然是最好的合作者。 天将黑时,长命忽然下炕,挣扎着要回去。 “咋?树叶下来能砸死人?”正在灶火做饭的丹女,气呼呼起身,“就睡这儿,西厢有的是床。” “可这——” “我愿意。” 长命难为情极了,他左等右等,看看已经上灯了,还不见妻子来接他,便勉强住了下来。 星星在窗外的蓝天上眨着多情的眼睛,月亮把整个山冲照得如同白昼。翻来覆去的丹女,被呼呼的江水搅扰得难以入睡。白天罩庄树那“别干草点火爬秆上”的话不时在耳畔回响。她的手顺着胸脯往下摸,摸遍全身摸遍各个部位;她的胸脯依旧酥软而丰满,有弹性;她的大腿依旧很有力气;她深信自己还年轻、俏丽……“放规矩些”,“放规矩些”。她伤心起来,手无力地掉在床沿上。她不明白庄上人为什么总把她想象成那种人,为什么自已越注重贞操、名节、声誉,就越遭到谣言中伤?她开始怀疑起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她发觉自己被这规矩愚弄了。她眼前浮现出长命逗芽芽玩时的欢喜,以及看自己时抑郁底层的苦闷。 床“格吱”呻吟了一声,丹女披上衣服,晕晕乎乎地走出西厢,影子似地进了上房,站在炕前望着昏睡中的长命。忽然,长命眉头紧蹙,“哎哟”一声,右手一挥,象要抓住什么,又象召唤什么,接着,左腿狠劲一蹬,被子溜到炕角,便又呼呼入睡了。 丹女过去盖被子,却惊醒了长命。 “你这是?” “我,有话要说。” “说吧!”他试图坐起,但失败了。 “我,我好冤枉。”丹女流着眼泪俯下身,“你亲亲我。我,啥都愿意。”她呜咽着说,在她的记忆里,长命是条咬铁嚼钢的汉子。童心蒙憧的少年时代,谁要欺负她,长命就奔过去给对方一拳,她所要的东西,长命总千方百计满足她。伙伴们时常私下喊他们是“小两口”。 “……,”咬铁嚼钢的汉子躺着没动,却突然冒出句,“他还活着。” “你——?哼,”丹女气愤地站起身,“原来是个假男人。”就跌跌撞撞地进了西厢,痛苦地蒙上被子。泪水浸湿了半边枕芯。 死人能活? 六 丹江翻银滚雪地咆哮了。潮漉漉、寒森森、几丈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吞嚼了一切。 江心一条渡船,被洪水卷着向下游冲去。 江边,一个30岁上下的汉子,追着一片柳叶似的渡船,嘴里喊着:“龙叔,把牢船帮。” 一个黑色礁石呼啸而来,流船被撞碎击沉,龙叔再也看不到踪影了。 那汉子就是丹女后来的丈夫水生;那龙叔就是丹女的父亲。 洪水夺走父亲那年,丹女14岁。她清楚地记得气疯的母亲笑着、哭着,嘴里喊着,“我男人骑白龙,到老河口吃捞饭(米饭)去了。”母亲庄前庄后地跑呀、叫呀,“狠心婆娘负心汉,我要到老河口吃捞饭。” 当天夜里,母亲忽然喊,“娃他爹,可等来啦,”接着把丹女搂到怀里说,“骑白龙,抬花轿,锣鼓开道,快,到村口了。” “娘,娘,”吓慌的丹女,哭着抱住母亲的腿。 “嘿嘿嘿,来啦。”母亲挣脱她,飞一样跑到江边,脱光衣服,嘴里喊着,“起轿”,就笑着跳进了激流。 这时,正好水生从十几里外气喘吁吁地扛回丹女父亲的僵尸;见此情景,二话没话,一个猛子扎进江中,从数丈高的江浪中救出了丹女的母亲。 母亲看到自己的丈夫,张着嘴,睁着眼,躺在里堂苇席上,便蹲下身子喊,“死鬼,轿子到门口啦,你还在睡大觉?”见不吭声,就又狠命的摇呀摇,但终究没把丈夫摇醒来,自己却倒在身边打起呼噜。 天亮时分,庄上人赶紧帮丹女家料理老船工的后事,却看到丹女母亲已挂在门前冬青树上,舌头伸到胸膛,眼睛怒视江水。冬青树上两只乌鸦呱呱乱叫。“见乌鸦,要避煞”,为讨吉利,躲避亡魂追命,人们都借口躲走了。 水生父亲,解放时被抓丁去了台湾,他打十几岁就跟丹女父亲江上觅食,见此情景,二话没说从树上卸下丹女母亲,两口棺材一个墓,替丹女尽了孝心。 丧事虽了,可十四岁的丹女,害怕漫长的黑夜,那父亲的僵尸、母亲吐着舌头的怪相、还有屋檐高的江水……水生为买棺材,家产整个变卖,就寄居她家厢房。她一个女孩子,这会顾不了许多,只要挨着那宽厚、温暖的胸膛才能入睡,才安稳地进入梦乡。 两个月过去了。一天夜里,经历了一场撕裂、憋痛的煎熬,丹女成了水生的屋里人。接着,肚皮莫名其妙地胀了起来。她吓得哭泣。水生却高兴得天天到江里去摸鱼。 在快要生下芽芽的前一个月,水生父亲一封寻儿信,经香港转国内,落在了革命小将、造反派手里。 “水生爹在台湾,还是个资本家。”一传十,十传百。他们的家庭动荡了。县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工作组把无产阶级的铁拳砸向水生这一棵已经分类的苗。一觉起来,水生成了“美蒋特务”,“老牛吃嫩草”的流氓,先是挂着牌子游大街,接着是五花大绑搞审问。可怜水生,父亲往台湾时他在娘肚子才三个月,连父亲的高矮胖瘦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能交待什么呢? 软弱的汉子,连吓带怕,终于跳江了。 ——丹女的命好苦哟! 七 丹女的母亲当初嫁给父亲,是父亲从江上拣回了母亲的命;丹女嫁给水生,是水生替她从江里捞回了双亲。这水生跳江,难道有龙王? 丹女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有人说,丹女的母亲是注定要做龙太子媳妇的,不想被她父亲抢走了。龙王手里抢亲,能有好结果?十 四岁的娃娃能怀孕?哼,咋能是水生的呢! 话越说越玄,连丹女的生辰八字也成问题了,“女属羊,守空房。水生是白白赔进了条命。”马上又有人说,水生是那鳖中精怪变的,要不,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呢。 为了全庄人的安危,他们请来了神婆,在江边设祭。只见那神婆在方凳上放一碗白米,米上放一颗鸡蛋、一块生姜、一块盐巴。然后,双手合十,闭目收神,盘膝席地而坐,嘴里念念有词,叽叽哝哝足有一个时辰,忽然脸色大变,猛抓一把白米,掷于空盘之上。然后弯腰细看,见米粒互不相连,几个妇女大惊失色。那神婆头上冒起汗来,“呼”地站起身,两脚摆成八字,围着方凳颤悠悠地走了两圈,便垂下头,闭上眼,倒在地上,嘴里吐了吐白沫,就怪声怪气地说,“该归鳖,鳖不能做欢,让给了龙太子。要不送人,大祸临头。”巫言,像热病似地传给了全庄人。几个吓破了胆的人,便撺掇着各家各户摊钱,好给龙太子设宴娶亲,早点把丹女送去,免得再出大祸。 落后、愚味和迷信,这三大祸害酿就一场人间惨剧。这惨剧,眼看就要降临到十四岁的孕妇头上了。 八 晚上的月亮好看极了,又圆又亮,玉兔绕着桂树跳来蹦去,嫦娥舒袖起舞,吴刚高捧美酒。丹女醉得目摇神移,简直弄不清自己是在冬青树下,还是桂花树边…… 十八年前,夏水生被五花大绑吊在祠堂。工作组要他交待“美蒋特务”组织的使命和目的。他有口难辩,更使他屈辱的是工作组让他交待强奸幼女罪。他是比丹女大了十几岁,可他们的结合是两厢情愿的呀!他从工作组嘴里知道父亲往台湾时,是个不起眼的少校副官。到台湾后解甲改行,打入商界,渐渐发迹,成了腰缠万贯的资本家…… 夏水生暗下决心,要寻找父亲了。 江边弄潮儿,不是怯懦人。夏水生的行动得到长命的暗中支持。 夜色昏沉黑暗,四处气象愁惨。月亮和星星紧紧倦缩在夜漆黑的翅膀底下。江水呼呼地咆哮,更给死寂般的夜增添了几分悲哀。夏水生被长命从祠堂屋梁上放下松绑,两人绕过石垭子,在江边伪造了投江自尽的现场。然后,长命前去报案,水生急急上山,躲进了娘娘洞中。在身怀有孕的丹女生命危险之际,长命通风报信,水生化妆成老头,连夜晚接丹女进入娘娘洞生下芽芽。庄上人恨消愁散后,水生提心吊胆地送回丹女母女,才背井离乡地去历险。他装疯卖傻,沿丹江入汉江取道长江,时而江岸跋涉,时而扒船偷渡,村镇他做乞丐,码头他当打工仔,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受尽饥肚愁肠之苦,饱尝凌辱之痛,提着脑袋偷越边境,竟巧遇父亲茂源公司香港办事处的经纪人徐秋泉。经徐引渡与父亲相聚。 夏水生的命运戏剧性发生了变化,眼前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和千姿百态的建筑争奇斗艳;花花绿绿的商业招牌和大幅霓虹灯广告交相辉映;琳琅满目的超级市场和供人寻欢作乐的夜总会熙熙攘攘;舞厅里乐声悠扬、舞姿婆娑,可这一切对他来说,陌生、冷漠得像在另一个星球。他感情深处火山爆发似地奔涌着思念的潜流,跟妻子、女儿远隔千山万水,却夜夜相会在门前冬青树下,他们一家三口拿着家乡的蒲团扇,坐在大青石凳上纳凉。他也常常从梦中笑醒,与面前身边的环境相对照,就愈发增添了孤独感。 夏水生常常躲在寓所,对着豪华的室内设备叹息,父亲毕竟三十年没跟自己生活,心性、兴趣、爱好、习惯与他相去甚远,特别是对家乡几十年来变迁的询问,苛刻得近乎审问。他跟父亲整整交谈了三天三夜,几乎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父亲,可父亲仍时常突然提问一些问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诸如祖坟啦,坟里有几棵柏树啦!有几次,他真想一走了之。时间久了,他才发现父亲的的秘密。 父亲年事已高,却参加了“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夏水生这才明白,父亲在人生的最后一支路程上鼓足了劲,那些常来家相聚的“有家归不得,有亲不能报”的外省同乡,拄着拐杖,胡子搭到胸膛前,黄土埋到脖子上,但他们的话题只有一个,“生,让我们回去奉上一杯茶;死,让我们回去烧上一炷香”。他们自己的经历不同,却都有一样的愿望,那就是“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故乡,回到那生长的地方,再拥抱自己的妻儿、爹娘!”为实现这一愿望,有几位耐不住性子的要准备进行“火凤凰行动”,到总统府广场去自焚! 夏水生父亲的茂源公司,通过香港办事处在广交会上购买下商州的木耳、核桃等土特产品后,他们父子俩竟孩子般抱头大哭。特别是知道货主丹女的名字后,水生开着小车兜了一整天风,父亲呢,则独出心裁,连佣人也不雇,亲自做了以商州土特产为主的家宴,请来了那些退役官兵和退休公职人员聚餐。家宴上哭声笑声猜拳行令声,把那种压抑了四十年的望家想家之愁,思乡思亲之情,尽都抛洒了出来。 宴罢。酩酊大醉的父亲,仍不厌其烦的叮咛他:“水生,这次徐公前往考察成功。公司准备投资二百万资助家乡,给我父子也积点阴德,将来死后,也好归葬祖坟。” “哎!”正在忙着写家信的水生,头没抬地回答了父亲。 “少小离家,如今老矣,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到故乡啊!” “这一天不会远了,爹,”夏水生转身,准备跟父亲深谈,不想老人家已带着担忧进入了梦乡。 夏水生起身扶父亲就寝后,对着窗外的圆月问自己,“何时全家才能团圆啊!丹女呀,这会你在干什么呢?” “每想到我们三代同堂、全家团圆时,我就福至心灵。”丹女这会正站在冬青树旁月光下面。她把徐秋泉先生捎来的家信,紧紧贴在胸前,耳畔仿佛响起了水生的声音,“我相信这个时候不会远,说不定就在明年春天……”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夜晚,丹女往墹底江面望去,水面尽是月光,像洒了一层碎银,光闪闪一片。圆月被水绉弄成了一个上下 腾跃的椭圆,仿佛人们欢笑得拉长了的脸庞。她恍惚看见江面远处有一艘轮船,掀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俨然一条高脊的大鱼。直向她飞快地驶来。那——,船头站着的不正是水生么;还有,旁边是欢喜得老泪纵横的没有见过面的公公。 离不开你——我与故乡的图书馆 高 信 和图书馆结缘已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以来,我由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商州山地的大大小小的图书馆一直扶持着我,帮助着我,引导着我。每一想起这走过的长长的自学道路,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图书馆,那些我所熟识的或不熟识的,健在的或已经过世的图书馆的师友,那些给了我知识和力量的数以万计的图书。我离不开你!就像孩子离不开母亲,学生离不开老师和禾苗离不开太阳一样。 商州,自古以来就是一块苦焦的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山高水险,闭塞偏僻,经济文化历来落后。最近我看到刘庭芳先生写的《商州图书阅读小史》,才知道光绪二十八年(1902)商山书院改为商州中学堂,始有阅览室之设。民国31年(1942),借孔庙的大成殿成立了县立图书馆,以大成殿五间大房作书库及阅览室。书库倒不甚小,可惜只置有两个五层的书架,藏书的多寡,也就不言而喻了。所幸的是,民国31年(1942)才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没赶上那个图书之于商州显得特别生分的时代。全国解放后,商州的文化生活才算与新时代的脉搏共振起来,虽然这震动依然相当微弱,与通都大邑是没有办法比拟的。几十年来,我就生活在这书籍的稀疏的林子里。我没有奢望过坐在窗明几净藏书百万卷的大图书馆里攻读,我更没有理想化地希求于宋元椠本或新文学运动初期原版书给我带来欣喜。我知道,只要我不离开这些简陋的山地里的一个个小小的图书馆,我仍然可以得到求知的满足。 最早和图书馆打交道,当然得追溯到少年时代。那是五十年代中期,我在初中求学。这所中学,历史颇为久远,听说他的前身就是清末的商山书院,至今还保存着当年镌刻的校名的石碑。学校因历史渊源,藏书也算丰富。三间阅览室,楼上是借书的地方,木板楼,一至借书时间,楼梯楼板的笃笃声不绝于耳。在那里,我读了当年正风行一时的苏联翻译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中所诞生的》、《静静的顿河》以及1958年后所出版的《红岩》、《青春之歌》、《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全部是洋溢着革命激情的文学作品。我至今相信,它们在相当程度上给我以熏陶和感染。起码比现在的小青年专看通俗小说抑或麻衣相法有益得多。也是在那个小图书馆,我接触了鲁迅先生的有关读物。其时,语文课本分为文学和汉语两册,文学课本就选了不少篇鲁迅的小说和散文,记得司徒乔的“鲁迅与闺土”的插图和沙更思的“鲁迅画像”就印在课本里,对鲁迅先生的小说的喜爱也就始于那时。也就是1956年,全国各报刊隆重纪念鲁迅逝世二十 周年,回忆文章极多,刚好给我提供了更多地了解鲁迅先生的条件。黎冰鸿的油画《鲁迅先生与青年作者》,莫朴的油画《鲁迅与祥林嫂》也就在那时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唐先生的《鲁迅少年时代的故事》、冯雪峰先生的《鲁迅少年时代的朋友》刚好也于那时出版,我从图书馆中借出来,读了不止三遍四遍。一代文豪鲁迅先生自此从那间小小的图书室走进我的生活,此后,一直令我不能忘怀,十年后,我自然而然地投入了鲁迅先生研究者的行列。现在,那间昔日的图书楼早已消失了,但那栋显得笨重的砖木结构的小楼,那靠天窗照明的楼上借书处,那被多少少年求知者踏得笃笃作响的楼板楼梯和放着一排排木桌的阅览室,甚至那楼外的一丛丛野玫瑰,仍然滋润着我的心灵。正是它们,引渡我到了一个崭新的知识天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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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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