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柞男人（1）

秦岭南坡的鹰嘴峰与牛背梁之间，发育了众多的河流。而真正把镇安与柞水牢牢圈定的是两条名气不大也不小的达仁河与金井河。一千五百年前或者更远些的时候乾佑河就为一个县的建制背上了行政的烙印，尔后随着朝代的更替与当权者的喜好，争争讲讲，分分合合。其实，民间是不讲究行政区划的，他们自古以来就按照老辈人留下的习惯，忙活着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的农事，打发着结婚生养建房修墓的人生。生生不息的镇柞男人在这纵横交错的山水之间，商贸与婚姻如同缰绳，牵动着他们不知疲倦的行走。

也许是山赐与的风骨，也许是水赋与的灵气，生长在这里的男人既有北方的豪情又具南人的柔韧；既有黄河黄土文化的憨厚又兼长江水乡的精明。如果山的性格是仁厚的，那么，镇柞男人就是牛背梁鹰嘴峰宠爱的儿子；如果水的思维是智慧的，那么，镇柞男人就是乾佑河达仁河相中的女婿。所以，镇柞男人不管离家多远，无论贫穷贵贱，血管中时刻澎湃着镇柞的激情，骨子里始终延续着镇柞的传统，有时在不经意间表现得淋漓酣畅，极富特色。

语言南腔北调。镇柞处在秦头楚尾结合部，是一个南北移民混居的地方。一百年前，这里是汉江上游的重要水旱码头之一，是南通巴蜀与汉口，北越秦岭入长安的必经之地。往来于这条官道的有达官显贵，文人雅士；有富商巨贾，贩夫走卒；有阔太妓女，怨妇弃儿；有难民乞丐，兵痞土匪。他们或春风得意，或落魄潦倒；或满载而归，或囊中羞涩；或脑满肠肥，或面黄肌瘦；或优雅端庄，或邋遢轻狂。在年复一年的行走中他们发现了这块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春少干旱秋无雨涝，既无风沙遮蔽又无地震威胁的人间福地，于是，有钱有势的就手指为界在水土肥美的川道安营扎寨，势单力薄的就插草为标去半坡沟脑野鸡占山，用他们的脚手眼睛轻而易举的完成了家族财富的原始积累，瞬间由匆匆的过客变成坐地为大的财东。他们在产出玉米、小麦、大豆、稻谷的同时，也产出了第一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辈，镇柞人的始祖就此诞生。财东们为了扩大再生产获得更多的粮食和儿孙，本能的做着两件事，一是招揽流民壮大劳动力队伍，出租广袤的土地。湖广、川贵一带躲辟水患、战争、瘟疫、地震、台风的难民便蜂涌而入，成为租种土地的“客家子”。二是广纳妻妾，烧旺人口烟火。开始还讲究个门当户对，财东之间相互结亲，后来因欲望和资源不匹配，也乱了规矩降了门槛。丐女堆里拣，长安妓院赎，寡妇门前蘸，关中道上抢，朝廷宫女赐，只要面容勉强过得去都收归内房，生儿育女。一时间，镇柞人口迅猛增长，财东们通过两种生产的壮大、发展和繁荣过上了土皇上的生活。官府看到镇柞的财主们如此的风光，怎能让此等人的米汤擎皮呢，认为到了该给里面掺些沙子加些负担的时候了，就颁布一道严令，晋冀鲁豫的膨胀人口便在山西洪同大槐树下集中开会，宣布押送镇柞定住。如果你发现今天有人把入厕叫解手且走路习惯将手背着的人，他没准就是官府强制移民的后裔。因为，押送途中为了防止人口逃逸，一个个地被绳捆索绑反剪双手，内急时极不方便，只有央求差官松绑腾出手来使用，成年累月的这种捆绑养成了反剪的习惯。人常说习惯成自然，自然是本性，本性难改变，就麻袋接布袋，一代传一代。镇柞的语言是复杂多样的，移民们都顽固的坚守着过去的生活习惯和语言，把这视为对故土的崇敬，做为家族文化的传承。从大的分类上一般把南方上来的移民叫“下湖人”，把北方下来的叫“本地人”，下湖人说话绵软柔和，本地人说话钢嘣硬脆。最典型的是有一对夏湖人与一对本地人父子同住一客栈，父亲都于半夜起床小便，缺油没电的岁月，难免黑灯瞎火。夏湖人父子：儿：摁哪个哎？父：我波。儿：摁做么揽子善？父：我弃尿尿波。本地人父子则是：儿：谁？父：额。儿：咋？父：尿。从小区域划分，有东乡口音，西部方言，北路胯调，南山蛮腔。穿过秦岭隧道，南腔北调的语言就会随风入耳，让人沉醉在山光水色中追忆那曾经的辉煌与古老的风情，向往着镇柞男人的现在和未来。

长相清新俊逸 。可以说在人类还没有抛出胎教学说之前，镇柞男人的母亲们就精通保胎术的。人们通常是先对胎儿性别进行预测，以坐胎母亲对食物味道的偏好作出判断。张家的五婶整天地茶不思饭不想，抱着大海碗不停的喝酸汤吃酸菜，人们就说不知是哪家有福，他先人大概葬入莲花穴了，嫁了女子不说，还白捡个丰韵如菊的亲家母，意思明显的透露着张家肯定怀的是带把把的男丁。李家的媳妇上坡下岭，采摘那红是红绿是绿的辣椒，用块粗布包回家，放在石臼里三椎四倒的下了肚，好事者就断言沟里以后要出“爬灰佬”，“骚牯子满村转，谨防站门汉。”不用猜李家一准怀的是个女孩。故“酸儿辣女”不管灵与不灵，却成了民间公认的胎儿性别鉴定的尺度。其次，还有很多的禁忌，孕妇忌吃兔肉与锯门槛，否则产下的孩子会有兔唇。不能吃狗肉，否则将来孩子爱咬人，吃奶时咬母亲的奶头。不能吃驴肉，否则将来孩子耍“驴性”不听话。忌吃公鸡，这样生下的孩子夜里才不是夜哭郎。忌吃螃蟹，生下的孩子才不咂泡沫流口水，又说吃螃蟹令胎横难产，生出来的孩子像蟹那样抓扭别人的手脚。忌食生姜，以防生下婴儿有六根指头，长大了不谙世事爱显摆胡呈能。忌食鸭子，认为吃了鸭子，孩子要生摇头病。还有，孕妇在怀孕期间，若家中小叔、小姑嫁娶，不得上前迎花轿，否则胎儿会受惊，新娘也会遭灾殃。不能吃喜宴上的食物或糕点、喜糖，亦不得碰触新娘嫁奁的橱柜等，皆防喜冲喜而生不测。孕妇不能观看人家丧葬行列或自家棺柩封钉及入土仪式，不食丧家食物或使用丧家毛巾，皆防冲煞。其实远离丧家哀伤气氛也是让孕妇心情平静的需要，恐哀凄伤及胎儿。禁在孕妇房内动刀剪、缝衣服，怕刀剪针线刺伤胎神，产下畸形胎儿。亦不能移动床橱柜，那样会出现流产。东乡人在女儿儿孕后，娘家有送分床铺的习俗。妇女显怀约三个月左右，娘家闻讯要送一张单人床到女婿家，称为“送分床”。显然，送铺暗指夫妇从此以后应该节制动作分铺而居，以利孕妇的健康和胎儿的发育。民间还忌产妇未满月就到别人家去串门，俗以为产妇坐月子期间，血污未退尽，秽气重，称之为血腥鬼，入他人家门，则被认为是“产妇冲宅”、“热血扑门”，是不祥之兆。如有犯讳者，传她死后做鬼也要去洗人家的门坎，除非她头顶红布，焚香纸祭奠人家宅神，插柏枝谓“百不忌讳”，方可破除不祥，得到解脱。试想不管民俗的可信度有多大，单凭镇柞这片竹风松韵的生态环境，就为后代贮足了清新俊雅的天性。况且，如今的镇柞男人的个体容貌与他们远祖时代的男人比较已大相径庭。甘肃的裸腮胡子，山西的黄板牙，陕北的高鼻梁，河北的厚嘴唇，山东的彪实汉，湖北的矮胖墩，河南的高脚杆，四川的小个子，关中的油黑脸，在复杂的婚姻关系与无情的岁月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胖瘦有度，高矮合适，面皮光鲜，姿容俊逸，矫健潇洒，生机勃勃的新群体。七年前，镇柞的一个男人在领导干部公选中成为一个小城的副处级干部，据说，因他的到任，这个小城的女人一改过去懒散粗鲁不善打扮的毛病，全部研究美容美发术，使该城美容美发的店铺生意异常火暴。有天清晨，这个男人模仿大人物的作派，去早市明查暗访食品卫生与价格，害得那些摆小摊子的女业主眼睛楞直双腿无力，麻花油条竟忘了出锅，弄糊了一条街，消防支队还以为市场发生了火灾，把警报拉的“日日”响。自此，男人上班下班只好戴墨镜坐小车，把别的男人气得干瞪眼。眼下，时有传闻在省城机关、企业上班的镇柞男人里，王家的小四子做了哪位高官的女婿，黄家的大懒子成了什么富婆的跟班。至于以后的光景是好是坏是福是祸，也没有必要当下说出个子丑寅卯。

服饰喜新厌旧。镇柞山城形状小巧，风格雅淡，大街小巷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南来北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七十二行中，交易额最大来钱最快的当属服饰买卖。意大利绅士与纯正英伦、休闲美国风与朴素经典装、英国的保罗与牛仔、法国的雅装与路易十三、中国的杉杉、波斯登、红豆、罗蒙、报喜鸟、雅戈尔、鄂尔多斯、吉庄、阳光、柒牌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卖家与合适的买家。镇柞男人认为，女人打扮是为了给爱她的人看，是一种爱的奉献。男人打扮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目的是让别人看得起他。别人看女人，是“先看罗衣后看人”，一个女人穿得漂亮她才漂亮，就是常说的“七分衣着三分人材”；别人看男人，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一个男人穿得不体面，没人会看重他。前者完全是一种审美，而后者则仅从外表便确定一个人的质地。但男人的时装变化不大，于是，他们便盯住了名牌。这里服装信息传播的速度相当于西安男人打个喷嚏镇柞的男人必定感染上伤寒，而镇柞男人崇尚的流行色则是香港男人在电视屏幕上投的影。坊间曾经流传许多关于服装的段子，能窥出镇柞男人痴迷服饰的一斑：有个学生爬墙出校，被校长抓到，校长问他为什么不从校门走，他说：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校长又问他这么高的墙怎么翻过去啊？他指了指裤子说：李宁，一切皆有可能。校长又问他翻墙是什么感觉？他指了指鞋子说：特步，飞一般的感觉。第二天他从正门进学校。校长问他怎么不翻墙啦？他说：安踏，我选择，我喜欢。第三天他穿混混装。校长说不能穿混混装。他说：穿什么就是什么，森玛服饰。第四天他穿背心上学。校长说不能穿背心上学。他说：男人，简单就行，爱蹬堡服饰。校长说：要记你大过！他说：为什么？校长说：动感地带，我的地盘，我做主。还有甲与乙是一对十分要好的朋友，感情可以用狗皮袜子没反正来形容，一天晚上甲去乙家，恰逢乙有事外出，乙妻烧了一锅热水盛入半人高的柏木桶，脱了精光跳进去洗澡。甲却与往常一样推门而入，乙妻吓得“啊”的一声尖叫，看清是甲时，才转惊为嗔：你这样做对得起乙吗？甲本无邪念，被问得茫然退出。不料乙妻在屋里娇羞的自言自语：你这样走了对得起我吗？甲是个讲究情义的男人，深知朋友妻不可欺的内涵，站在庭院里反复揣摩一翻，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吃了亏，那么，是谁占了便宜呢，当然是乙了。于是，顺手扯下乙晾晒在斑竹竿上一件九成新的棉袄，想着宁穿朋友衣，不沾朋友妻的古训心安理得的回了家。

在计划经济时代，镇柞基本没有什么成衣。人们穿的衣服靠买布裁缝，而买布就凭布票供应，凭户口簿每人每年领取布票一丈三尺六寸。按当时通常只有二尺七寸阔幅的布计算，成年人女装还可以做一套，而男装就不够，因为中山装有四个大前袋，用布特别多。用布票买裤袋的忖布可以五折六折不等，几寸布票就可买一尺忖布。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为治家格言。那时，人们在穿着方面是十分简朴节俭的，如果家中有人结婚，就全家总动员，凑足布票购置床上用品和做新衣服。过去，人们穿补丁的衣服很平常，但现在假若有人穿这样的衣服招摇过市，肯定会被当成珍稀动物一样看待，回头率决不比今日的靓女低。

镇柞人毕竟是聪明的。即使在物质匮乏的时期仍然千方百计想改善一下自身的形象，知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办法还是有的，穿破了的长裤改为短裤，长袖衫改为短袖衫，对于精打细算的主妇们早已不是什么绝活。又如买小手帕是免布票的，几条手帕也可以做一条小花裙，透明度虽然高些，大人穿起来不雅观，小孩倒也无妨。灯芯绒价格便宜，结实耐用，女人买了给相好的粘鞋邦子，公公买来打发儿媳她妈，故非常的抢手，货一到供销社柜台，就被等了几天的群众抢购一空，有位营业员本想留点给自己的老婆也做件灯芯绒的衣服，结果连布头布脑都没剩下，气得跳起脚来大骂：“是凇不是凇，都穿灯芯绒”。一些搬运工人用装大米的麻袋做衣服，既节省布料，又可御寒，连垫肩的布脖子也省了，一举多得。更又甚者，用装尿素的纺织袋做衣服，前面是“尿素”两个大字，后面则是“含氮量98％”，令人忍俊不禁。有首儿歌唱的是：干部见干部，咱俩比比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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