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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暘光先生活了八十三岁,去世也近五年了。有贤者欲编他的书法集,给我寄来一叠资料,请我作序,信中说我们“各人拿出一万元为其出版。”这使我很受感动。刘先生生前一贫如洗,全受社会各方人士照料接济,勉强多活了一些年,使书法创作走向峰巅。而我时下远在长安农村,写一篇像样的序多有不便,而某种责任感又推动着我,夜不成寐。拉开窗帘,月光隐隐,青竹沙沙作声,我的心又飞到巴山汉水边,似乎看到了刘先生不息的目光。我的笔被唤醒了,说什么也得写出几句话来。
什么叫山海气象?刘先生书法就是!
中国书法浩如烟海,那风神、气格、骨力恰似祖国的高山峻岭,中华儿女无不赞叹,爱江山亦如爱书法,爱书法离不开赞江山,中国传统文化向来是将天、地、人认作一体的,古典书论以自然气象喻书法的话比比皆是。刘先生既沉湎于书海,又生长在巴山丛中,胸中自然荡动云烟,一条汉江从门前流过,微尘碎末全化为乌有,除了书法,除了崇高美,他还顾及什么呢?
刘先生晚岁平平静静地生活着,生命余留的时间是不多了,他怕纷扰,便独自隐居,自己支一小锅做饭,兴来自斟自饮。他那简陋的层中,只安放两张床,一张自寝,一张作书案,其他便是灰尘了。时有求书者至,一边敲门,一边仰首观看门楣上“梅兰竹菊”四个碗口大的字,这四个字未署书家姓名,来人一看就认得是刘先生手书,不会敲错门的。门内应声,声音沉厚而不高,接着便有脚步声响动,门开了,清瘦的身影出现了。以后便是有求不拒,欣然挥毫的情景。刘先生大概在余生的最后五年蓄起了胡子,胡子稀疏而不浓重,先是黑色的,很快就全白了,临终时雪白雪白,很好看,那目光也是雪亮雪亮,从不佩带眼镜。我记得放置灵柩的那天,天下起大雨,出殡时,天晴了,送葬的人很多,各界都有,全是闻讯自动来的。
关于刘先生书法艺术特色,我在以前写过短文,附在这本集子的后边。这里只想援引数例以证前说。
隶书《振兴中华》、《志存高远》两帧,笔瘦而挺挺然,如青竹眼观八荒,清气自现,由于偶用长画,有冲破一切障碍之态,气宇不凡。细审之,方笔竟然多于圆笔,于清丽中寓苍老。
行书《超然物外》、《仙葩》两帧,笔画沉厚凝重,线条粗壮有力,点如黑石,线似铸铁,万夫不可摇撼。我笑了,所谓超然者,仙界者,原来都是面对深厚宽广得难以窥透的人世生活而言,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召唤。仙界在哪里?在沉沉人寰中;绝妙在哪里?就在家庭生活中。人事繁复,运之以力,则稳定,则前进,前进便是超然,超越原来的基础和界限。以清净心观之待之处之,则花色灿然,鸟鸣悦耳,处处皆仙境,一家人也就福海无边了。
行书楹联《江湖诗酒》,其结体笔意在先生书中最常见,尽兴而挥,自然天成,锋毫历历分明。刘先生从不写粉面光堂的字,行笔如布履踩地,可见印痕,使人想到那麻线,那鞋底的针眼,不计工拙之象。他用笔,放时势不可当,收时戛然而止,在有限的方框内使转,始终不逾法矩。“湖”字右旁月,是草书写法,收笔上挑,较短又较重,蓄力又蓄势,位置恰然,丝毫无失手之处。“诗”字末笔勾画,不尖锐,似大板铁镢,巴山农家常见,秦川耕夫亦用,体壮劳力者喜欢,而案头耕砚田者见此状也许蹙眉。“江”、“湖”、“酒”三字的点画多变,而均不取圆圆溜溜之形,棱角分明,毛糙扎手,无论怎样动意,也是扣不落自认为那些附着的碎渣细末的,这是秦岭万仞高峰下积聚的花岗顽石,坚硬无比。在他的横竖画中,起笔收笔干净利落,笔锋决不随意摇曳或拖宕。刘先生功力老到,书作不喜修饰打扮,敢露本真面目,晚岁归入化境,自然而朴茂,碑派书雄强之特色在笔墨间处处可见。这帧书法书体呈现方正,不求诡异,恪守匀称和谐,表现出刘先生传统的审美观念。
行书《人间火气》一帧,点画肥瘦适中,笔墨线条酣畅,两句短语虽字数不多,书写起来却多姿多彩,痛痛快快很优美,能激发人青春活力,帖派字的流动感、神韵美俱足无遗。但章法安排略有缺陷,一、二行距偏大。与此帧书风相类者,当是《静中寓动》那帧了。帖派书亦可现大气,刚健不惟碑派专擅,碑派与帖派相诤声浪自此可以平息。其实当前中国书坛已经解决这场争论,若再偏执一端,没有必要了。
行书《艺无止境》一帧,笔画凝重有力,饶有拙趣。书贵稳健,忌漂浮,初习书者宜多观赏此作。刘先生这件作品,尤重视一个字收笔处不泄气,如“艺”、“止”、“孜”、“求”诸字。藏锋收尾,对于一横一竖来说很重要,余画旁通。用笔使转扭动,均无虚处。
刘先生八十岁所书《草枯雪尽》联,是隶书,又略带楷意(如“眼”字捺笔),大气磅礴,洗尽铅华,神完意足,极俱个性,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字贵重、拙、大,此帧可观。字可写憨,却不可娇,不可媚。娇媚则俗。写隶书者,极难变体,显示个性,刘先生能臻于此境,实不易。汉隶摩崖书群中,雄放厚重佳作不少,刘先生是深有体会的。此书不求长画,却求体博,不求精致,只求气盛。八十岁老人,笔锋依然这么豪健,这么精神,魅力之大,实少见的。
刘先生书法,具山海风云气象,雄气大气溢于纸面,胸中无半点俗尘,笔下无些微猥琐,观其集子中书作,或庄重静穆,或轻盈流畅,或孤峰独秀,或盘根错节,或粗履褴褛,或挥钎扬镢,或毛石摩集,或春杨舒展,或古中扶杖,或烂漫少年,不一而足,均给人以震撼力、鲜活力和感染力,引人入胜,蔚为大观。看罢一遍,还想再看,时隔三年五载,仍存魅力,这可就非一般作品了。真正的艺术就是这样,它是能超越时空,走向无限的。
刘先生的书法是中国传统型的,他善取三千年书法之精华,熔铸自家面目。优秀的传统书法艺术永远是有魅力的,它不会因时代变迁而减弱光芒。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期,艺术风格呈现多样化。而21世纪已经到来,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中国书法必然走向世界,世界也正在走向中国。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接到法国巴黎中西文化艺术发展学会将于今年十月出版《现代书象——国际中国后书法论文集》,之后再推出同样的一个大展的信息,创新型的青年前呼后拥,心象书法成为他们笔耕的理想,这当然是一种进步的好现象,若干年后,当心象书法大倡的时候,我想传统书法依然不会受到冷遇。两类不同形态的书法各具魅力,两种不同类型的书法家都是严肃的、认真的,以中国汉字为对象作基础,通过毛笔,抒发感情,表现心象,创造能被人类共同接受的美的艺术,如音乐一样。到了这时候,诸如刘先生一类书作,我相信亦有广大的赞美者。
刘先生不是温文尔雅的士人,也不入狂夫野徒之列,且远距民间书匠之屋,他就是他自己,独自临池,日夜不疲,心有所会,形诸笔墨,将人生酸甜苦辣全吞下,酿出琼浆献人间,善饮者不醉,微呷者口香,如此而已,人人怀之。拙序止矣,惟彰书艺!
作者:田尔斯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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