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可赏,亦可吃。此事古已有之,见大楚国文化界、时尚界跨界两栖一哥屈原的《九歌》:“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酌桂浆”即制成桂花酒,算是食桂的最早记载,2500年前的事了。
不管怎么吃─是酿酒、熏茶(也用来熏衣,这个指定是一哥最爱)泡水喝、泡茶喝、炖老鸭汤喝,还是用小钢磨打粉吃,亦不论是在地球上真吃还是在月球上假吃,吃桂花,吃的就是一个香。桂花之花,一丛丛一坨坨琐琐碎碎地簇生着,本无足观,赏也就是赏个味,入酒入馔,作用都与花椒大料无异。
百花之中,桂花香得极有个性,来无踪去无影,似有似无,无时卒然若止水,来时如倏地潮涌;清可绝尘,沁人心脾,浓能袭人,顶心顶肺。一旦花神姐姐心血来潮想被你嗅到,它也绝不是“被嗅到”的,而是霸道地直冲鼻腔,上头、上脑,就是不走心,走也来不及。
浓郁、清馨、耽溺、冷艳、悠长、急促─桂花香,就这样危险地游走在低俗与高雅的边缘。大概三年前的杭州夜宵时段,我和一班酒肉朋友去吃炸臭豆腐的“胖大姐”,从酒店出门,平海路一路走来,沿途皆桂,桂香竟罕有地持续性大作,夜色愈深,花香愈重,一众人狂嗅不已,且行且嗅,渐觉桂香中有臭味混入之际,热火朝天的“胖大姐”摊头已于灯火阑珊处在望。两者之间的过渡,几无边界,了无违和感。
桂花的这种特殊芳香物质,来自于γ-癸酸内酯、α-紫罗兰酮、β-紫罗兰酮、反-芳樟醇氧化物、顺-芳樟醇氧化物、芳樟醇、壬醛以及β-水芹烯、橙花醇、牻牛儿醇、二氢-β-紫罗兰酮等50种化学成分,通过密集在花冠之上的芳香腺,分泌、溢出并扩散到空气中。其分子做无规则运动,然后更无规则地袭人。70多年前,在民国文人郁达夫闻起来,那是“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与曾经令狼主闻之而起的“投鞭渡江之志”相比,闻之而起的性欲冲动虽亡不了国,但考虑到郁诗人彼时乃正在杭州养其肺病之身,只是最常见的桂花干泡绿茶尚能有如此神效,桂花的这种“香不可闻”之危险性及其在入馔时的维稳难度之高,也就不难想象了。
除了泡酒、泡茶,还有泡汤的吃法,不过是咸口的。《山家清供》录有“天香汤”一道:“白木犀盛开时,清晨带露用杖打下花,以布被盛之,拣去蒂萼,顿在净磁器内。候聚积多,然后用新砂盆擂烂如泥。木犀一斤,炒盐四两,炙粉草二两,拌匀置磁瓶中密封。曝七日。每 用 ,沸汤点服 。”
茶酒之外,最常见的,就是用蜂蜜或白糖腌渍后做桂花卤,用来配合一些性本质朴的食材,如芋艿、栗子、白果、米糕、藕粉或者汤圆和粥等等,比如上海老城隍庙“绿波廊”和淮海路“光明村”卖的“桂花拉糕”。《养小录》之《餐芳谱》一章里,在记载的20多种鲜花馔中有“桂花栗子”,《红楼梦》中也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江浙沪馆子最受欢迎的则是“桂花糖藕”,花名“心太软”。不过,堪称代表作的,乃是“桂都”杭州城里的“桂花栗子羹”。桂花当季时,栗子方熟,新剥栗子与西湖藕粉同煮,撒桂花即成。比这个更主流、更“江南”、更刻奇的,是杭州各处游客聚集区商店里一年四季必备、和西湖藕粉并列爆款的桂花,有干、湿两种,后者用白糖腌过。
桂花落地即成无主之物,糖桂花很容易自制。每年桂季,淘宝上都会涌现一大拨“小清新糖桂花”卖家,那些被封锁在大大小小“南食召”瓶里的桂花,把个淘宝熏染得喷香扑鼻。
因为味道过于浓烈,桂花甚少被用在大菜尤其是复合味的热菜里。偶有,也只能见之于《金瓶梅》这种重口味的奇书里。第二十七回有一道“木樨银鱼鲊”,但也是作为“八槅细巧果菜”之一出现在西门庆的户外野餐盒里。
比较“ 硬 ”的吃法,是炒饭─准确地说,应该是小说里的炒饭。郁达夫在小说《迟桂花》(1932年12月1日发表于《现代》2卷2期)提到了一种“热气腾腾的桂花炒饭”,直接把枝头的鲜桂花炒进米饭。不过,即便是用来配白米饭这种最最质朴之物,在花香之中不觉年华老去的小说女主,最后还是“在梦里得了一个神仙的指示,说是如果桂花太多浓了,吃多了口舌会变得迟钝。但孩子太喜欢了,于是她改用桂花蒸饭了。蒸饭的时候,底下一层水,中间是桂花,最上层才放上米,分别用筷子架着一层薄纱隔开,这样蒸出的桂花饭香味更加均匀清淡,但饭里就没有一点桂花了。”
饭里没有一点桂花,毕竟桂花和花香还是音容宛在的。比不知道是不是小说家言的“桂花炒饭”更常见的,是粤菜里的“烧桂花肠 ”:猪肉剁碎,加糖、酒、盐、酱油等调味拌匀后灌肠,挂上铁钎,上炉烤熟。这道菜,无论是于滋、于味、于形、于意、于神、于魂,皆与桂花八竿子打不着,其在“形”上所山寨的,很可能是另一道以“桂花”为名的粤菜“桂花蚌”,但美其名曰“桂花蚌”者,也是花无花、蚌非蚌,只是新鲜刺参体壁直接取下的肌肉和部分体壁,俗称“海参肠 ”。
真有那么点意思的,是传统粤菜技艺里的所谓“桂花炒”,即用鸡蛋黄炒出黄金桂色或码成桂花状装盘,此法之下,不管是鱼翅粉丝还是豆腐年糕,炒炒更健康。
无论如何,桂花入馔,充其量也就是“意思意思”。在这层意思上,真正得趣(起码不至于是自讨没趣)者,乃是那些与桂花相邻而生或者同时而熟的食材,比如“桂花栗子羹”,取在桂花丛中成熟、尽染花香的栗子,盘面上就可以不着一蕊而尽得风流。
又如南京盐水鸭,其之所以向以农历八月桂花飘香时节所肥者最为美味,皆因彼时的鸭肉带有桂花的香气,乃有“桂花鸭”之美名。
由是观之,吃桂花,要么无花,吃个意思;要么有花,吃个没意思。花之有无,也是两种极致:前者是意淫,后者是成仙的节奏。在《列仙传》这一类的神怪异谈里,不乏像林人桂父那样“以桂为食,轻身飞升”的仙人在字里行间飞来飞去。然而,即便是意淫,弄好了也能获得坐地飞升之法。但第一要选对地方,比如杭州名胜“满陇桂雨”所在的满觉陇。其地在西湖以南,为南高峰南麓的一条山谷。山谷之中,崖前涧边,遍植桂花近万株,树龄最高者逾200年。每年秋天,桂花盛开,集一时之盛。桂花和樱花一样,要多、要密,方才足观并足闻。这事,就像煮虾煮蟹那样,锅里面零零丁丁地那几个,其味必寡,唯有在渔船上成堆成堆地以大锅同煮,交互作用之下,味出必如泉涌。第二,选对时间。江南桂花,分早、中、晚三期,花期陆陆续续从8月中旬一直延续至10月下旬。9月中、下旬的这一段,常有闷热桑拿天出现,“秋老虎”又名“桂花蒸”。用张爱玲在小说《桂花蒸》起首引闺密炎樱的话来说,“桂花蒸”的体感就是“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换句话说,“桂花蒸”天气的基调,就像这篇小说女主的生活那么“奥灶”、那么俗不可耐。神奇的是,正如桂香可以无缝地游走于雅俗之间,恼人的“桂花蒸”天气也可以在一夜之间遽然进入极其高贵冷艳的“迟桂花”模式。“天风吹堕万山秋”,冷空气中凌霜绽放的第二拨“迟桂花”下,与其劳神费力地泡茶泡汤、炒饭炒蛋及熏栗子熏鸭子,还不如在正确的地点和正确的时间,把自己的四肢“大”字摊开,直接熏人的干活。当人的里里外外被彻底熏了个透,岂不是吃嘛嘛香、喝嘛嘛醉?
{作者} 沈宏非
知名食评家,以独特的﹃沈氏笔法﹄讲述美食文化,著有《写食主义》、《思想工作》、《上流社会知识竞赛》等书。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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