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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新散文集:《你是我不及的梦》
曾经这么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儿,她必要被称为:撒哈拉?阿非利加?葛罗?陈。SAHARA AFRICA QUEROCHEN。
这个名字,将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北非沙漠永恒的结合与纪念。
沙漠的居民一再地说—那些沉迷安乐生活,美味食物和喜欢跟女人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人,是不配去沙漠的。
虽然自己是一个女子,却实实在在明白了这句话里的含意。
也许,当年的远赴撒哈拉,最初的动机,是为着它本身的诡秘、荒凉和原始。
这一份强烈的呼唤,在定居下来之后,慢慢化生为刻骨铭心的爱。愿意将它视为自己选择的土地,在那儿生养子女,安居乐业,一直到老死。
每一日的生活和挑战,在那笔墨无以形容的荒原里,烧出了一个全新的灵魂。在生与死的极限里,为自己的存活,找出了真正的意义。
撒哈拉的孤寂,已是另一种层面的崇高。大自然的威力和不可测出的明日,亦是绝对的。
在那一片随时可以丧失生命的险恶环境里,如何用人的勇气和智慧,面对那不能逃避的苦难—而且活得泰然,便是光荣和价值最好的诠释了。
大自然是公平的,在那看似一无所有的荒原、烈日、酷寒、贫苦与焦渴里,它回报给爱它的人,懂它的人—生的欣喜、悲伤、启示、体验和不屈服的韧性与耐力。
撒哈拉沙漠千变万化,它的名字,原意叫做“空”。我说,它是永恒。
沙漠里,最美的,是那永不绝灭的生命。
是一口又一口隐藏的水井,是一代又一代的来和去,是男女的爱恋与生育,是小羊小骆驼的出世,是风暴之后的重建家园。是节日,是狂欢,是年年月月日日没有怨言的操作和理所当然的活下去。
沙漠的至美,更是那一棵棵手臂张向天空的枯树。是一朵在干地上挣扎着开尽生之喜悦的小紫花。是一只孤鸟的哀鸣划破长空。是夕阳西下时,化入一轮红日中那个单骑的人。也是它九条龙卷风将不出一声的小羊抽上天地玄黄。也是它如梦如魅如妖如真如幻的海市蜃楼。是近六十度的酷热凝固如岩浆。是如零度的寒冷刺骨如刀。
是神,是魔,是天堂,是地狱,是撒哈拉。
是沙堆里挖掘出来的贝壳化石,是刻着原始壁画的洞穴。
是再没有江河的断崖深渊。是传说了千年的迷鬼猃狺。是会流动的坟场,是埋下去数十年也不腐坏的尸身。是鬼眼睛和蛊术。是斋月,是膜拜。是地也老、天也荒。
沙漠的极美,是清晨旷野,牧羊女脆亮悠长的叱喝里,被唤出来的朝阳和全新的一天。
沙漠是一个永不褪色的梦,风暴过去的时候,一样万里平沙,碧空如洗。它,仍然叫永恒。
撒哈拉啊!在你的怀抱里,做过没有鲜花的新娘,在你的穹苍下,返璞归真。
你以你的伙伴太阳,用世上一切的悲喜融化了一个妇人,又塑造了另一个灵魂,再刻尽了你的风貌,在一根根骨头里。
你的名字,在我的身上。
看起来,你已经只是地图上的一幅土黄色的页数。看起来,这一切都像一场遗忘。看起来,也不敢再提你。看起来,这不过是风尘里的匆匆。
可是,心里知道,已经中了那一句沙漠的咒语:“只要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必然一再地想回来,别无他法。”
已是撒哈拉永生的居民,是一个大漠的女子。再没有什么能够惧怕了,包括早已在那片土地上教过了千次百次的生与死。
只要活着一天,就必然一次又一次地爱着你——撒哈拉。
没有乡愁,没有离开过你。
如果今生有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叫她“撒哈拉之心”,
那么如果他们有一个女儿,那个名字必要被称为:撒哈拉阿非利加。
——本文据手稿整理而成。摘自《你是我不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