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放雁

作者：刘隆有

白居易早年仕途顺利，常思奋发报国，特别是任左拾遗时，正直敢言，多次直斥时弊，竟惹得唐宪宗大发脾气：“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尽管如此，白居易仍正道直行，凡有利于国家和百姓者，总是知无不言。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试图割据一方的军阀，派人在京城公然杀害了主持讨伐分裂势力的宰相武元衡。这时，白居易早已不是谏官，而被改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这是一清闲职位，是不得随便上书言事的，这一任命，已明显表明朝廷对其口无遮拦的反感。白居易却不管这些，第一个上疏，要求急捕凶手，“以雪国耻”。政敌正愁找不到重惩白居易的机会，于是趁机以越职上书的罪名，将白居易逐出朝廷，贬为江州司马。

江州既远离京城，司马更是无事可干的闲职。一心为国，却遭此重贬，白居易顿时万念俱灰，一种“沦落”之感，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但白居易毕竟是一位固守“兼济”的志士，很快振作起来。居庙堂之高，固然最易兼济天下，处江湖之远，又何尝不能行兼济之事。白居易首先想到的是尽己所能，兼济和自己一样的“沦落”者。

元和十年冬天，江州一带连降大雪，气候极寒，连长江也结冰了，到处是冰天雪地，鸟儿们既无处栖身，也无处觅食，哀鸣无助，生态十分凄惨。特别是大雁，本为怕寒而从北方飞到江南过冬，偏偏遭此极寒，生存尤为艰辛。“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一些大雁被江边儿童用网捉住，提到市上卖钱。白居易见之，顿生同类遇难之感。大雁本为高飞远举之鸟呵，当其振翅长唳，长空为之生色，志士为之奋起，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境地，与自己的遭遇何等相似。我与大雁，大雁与我，同是天涯沦落者，相见何能不相惜！“我本北人今谴谪，人鸟虽殊同是客。见此客鸟伤客人，赎汝放汝飞入云。”白居易从儿童手中买下这些大雁，放回空中。

世俗常见的功利性的放生，一般到此就算全部完成。放生者回转身扬长而去，在心中自享其“功德圆满”的愉悦和对“善有善报”的憧憬。至于被放者今后的遭际，已不属于他此次放生的范畴了。白居易放雁，与世俗全然不同。他是在拯救自己的同类，他真诚地希望这些大雁，从此彻底摆脱沦落之境，自由自在，翱翔长空。白居易心疼地看着大雁们艰难地扇动着被严寒冻僵、又被儿童捕捉时弄伤的翅膀，慢慢飞离地面，飞入云端，一丝欣慰刚刚浮起，心头却又猛然一惊：这些可怜的同类，将向何处避难？如今，南方天寒地冻，无法生存，北方更是地冻天寒，而且到处是割据一方的军阀，这些国贼已是杀人杀红了眼，害物害毒了心呵。还有朝廷的官军，由于供给匮乏，也常有扰民害物之行。好不容易脱离险境的大雁们，倘若飞到那里，处境将更加艰难。白居易以手加额，目尽寒空，一遍又一遍向大雁们叮嘱：“雁雁汝飞向何处？第一莫向西北去。淮西有贼讨未平，百万甲兵久屯聚。官军贼军相守老，食尽兵穷将及汝。健儿饥饿射汝吃，拔汝翅翎为箭羽。”南方极寒，北方战乱，军阀残忍，官军野蛮，浩浩乾坤，荡荡神州，竟无几只大雁安身立命之所。呜呼噫嘻，此何时邪！此何世邪！

白居易为此写下名诗《放旅雁》。他滴血的心，以一滴殷红，为大雁，为自己，为天上人间的沦落者，实录下唐朝中后期生态的窘迫。

（原载2015年3月24日《汉中日报》第七版汉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