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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9日,赣州城东。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室主任肖发标站在七里镇古窑址上,捶了捶酸痛的腰,微微笑了。
从当年7月至12月,肖发标带领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队员,在这里整整奋战了5个多月,对七里镇窑址的周屋坞与赖屋岭两个窑包进行了主动性考古发掘。现在,发掘工作顺利结束,发掘成果令人惊喜:新发掘出的七里镇龙窑,是目前全国所见窑室最高、最大的龙窑,保留了最全、最丰富的宋代窑炉建造技术信息,超出了以前考古界对宋元龙窑的常规性认识,对破解长期困扰古窑址考古界的唐宋龙窑砌筑技术带来了希望。
这个沉寂了六百多年的古窑场,再次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人们纷纷走进七里镇,去感受那炉千年窑火的温度——
一
七里镇,又称“七鲤镇”,在赣州城东约六公里处,现为章贡区水东镇七里村。村子坐落在贡江边,七条山脚一字排开,斜插江边,分开七条水路,如七条大鲤嬉戏抢水上行。
走进七里镇,十里长堤、窑场古道、千年古榕,构成了一幅厚重的图画。而更让人惊叹的是,村民的门前屋后和道旁路侧,到处可见砂碛斑斑的古瓷片,虽历经千百年岁月的磨损,釉面依旧清晰可见。它们犹如祖先的名片,记载着七里窑场的兴衰。即便是一些断壁残垣,也嵌满了古瓷碎片,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青幽的光。
瓷片掩映下,是一个个小窑包,草木茂盛,绿意盎然,很难想象这树木下曾烈烈扬扬地烧过那一炉窑火。窑门早已封闭,杂草覆盖。
像这样的窑包,考古队鉴定现存16个。由于七里镇人员迁徙频繁,至今已换了两三轮居民,加上新中国成立后,旧窑址上建了一批大中型单位,原先兴盛时窑包有多少,岁月更迭中毁掉了多少,已很难考证,而今仅留下袁屋岭、刘家岭、周屋坞、张屋岭、罗屋岭、赖家岭、砂子岭等处。但仅凭此,七里镇已当之无愧地成为目前江西规模最大、烧制历史最长的古窑址。
七里镇窑的烧造历史,起于唐末。清乾隆二十一年《赣县志》记载:“唐末常官设瓷窑于七里镇。”可知七里镇在唐末就已有了瓷窑,并驻有税务官差。
当然,那是七里窑的初创时期,主要烧的是青釉瓷,大多数瓷器质量较差,而且制法不一。这一时期的瓷器,来自当地土著窑工的烧造。
谁也没有料到,没过多久,这里烧造的瓷器会迎来一个惊人的飞跃。造成这种飞跃的,是战乱。
唐代中后期,藩镇割据,动乱频繁。先有安史之乱,继有黄巢农民大起义。中原大地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大批流民扶老携幼,告别黄河,越过淮河,渡过长江,出鄱阳湖逆赣江而上,浩浩荡荡向赣南艰难行进。千里赣江,足音壮阔,成了一条巨大的生命通道,源源不断地接纳着万千流民。
随同流民迁徙的,是发育和传承了几千年的中原文明。中原文明开始以被动的形态,自觉地与南方文明交融。其间,北方优秀的烧瓷技术也裹挟在里面,惊惶失措地向南方文明靠近。千里赣江,又成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南北文明交融通道。
流亡的窑工们溯贡江而上,突然看到江岸巨榕遮天蔽日,华盖如锦。绿树丛中,鸡犬相闻,窑烟若雾。窑工们惊慌的心霎时安定,一路逃奔,这不就是理想的家园么?他们当即弃船上岸,当地百姓敞开胸怀,接纳了这些跌跌撞撞的流民。
南北造瓷文明就这样交汇在一起,窑火迅速旺了起来。青釉瓷一转身,变成了流行于北方的乳白釉瓷,在这镇子里亭亭玉立。南方人何曾见过如此胎质细腻、釉汁厚润的白釉瓷,当即引为至爱。
窑一座一座相继立了起来,窑火熊熊燃烧,各种各样的瓷器源源不断销往四面八方。七里镇的名气越来越响,大批优秀的窑工纷纷从各地流入。这方土地成了窑工们竞技的赛场,他们各显其能,大展身手,让造瓷技术不断提升。
七里窑场从此走向辉煌。北宋时,窑工们创烧了青白釉瓷,这种瓷釉汁晶亮,白中闪青,器身刻有团菊、婴戏、缠枝、牡丹、莲瓣等图案,让人爱不释手。到了南宋早期,窑工们的创烧水平达到了巅峰,创烧了仿漆器薄胎赭色釉瓷、褐釉瓷、黑釉瓷、褐黑釉瓷,特别是乳钉柳斗纹罐,造型独特,颇具韵味,是世间难得的精品瓷,也是七里窑最有典型性的代表产品。南宋中后期,窑工们又创烧了黑釉窑变兔毫斑碗,如雨后彩霞,五光十色,绚丽夺目。七里窑场,成了名动天下的宋代四大窑场之一。
二
与沸扬的窑火相对应的,是热闹的街巷,繁忙的码头。
街巷上,到处堆满了瓷器。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云集七里镇,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然后大手一挥,装货上船。
这些街巷,紧连赣州城内的瓷器街(现中山路)。万千瓷器从七里镇码头上船,沿贡江下行,至建春门上岸,然后运到瓷器街上。瓷器街于是熙熙攘攘,商贾如云。短短的一段水路,连接着两个兴旺的瓷器市场,成了一条黄金水路。
其时,正逢赣州历史上第二个鼎盛时期。第一个是唐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率领大军开凿梅岭古道,开辟了大唐连接海外的“南方水上丝绸之路”,使虔州一举成为全国40个大州之一。第二个鼎盛时期便是宋朝,虔州借助南来北往的商业浪潮,成为全国闻名的36座名城之一,创造了“商贾如云,货物如雨,冬无寒土,万足践履”的惊人繁华。这繁华的一个重要端口,便连着七里镇,连着这条黄金水路。
七里镇瓷器由这两个市场发散出去,跨过千山万水,飘过浩海瀚洋,远销日本、韩国、东南亚一带。这些瓷器或从贡江下赣江,再由鄱阳湖入长江出海,经明州(宁波)、泉州等大港出海;或由瑞金逾汀州(长汀),陆路至彰州、同安到泉州出海;或经大庾岭古驿道,运至广州,远销海外。七里窑瓷,远远超过了七里镇人的脚力,越行越远。
于是,七里镇码头上每天人声鼎沸,往来船只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民工们背着、抱着一撂一撂瓷器,在踏板上不停穿梭。装满一船,船工大声吆喝:“开船喽——”声韵与窑场里传来的“开窑喽——”遥相呼应,成为七里镇一个长长的韵脚,至今仍余音袅袅。
三
令人遗憾的是,七里窑瓷走到元代,就变得步履踉跄了。那曾经燃烧过500年时光,照亮过赣江的千里白帆、古道的经年卵石、黝黑的纤夫脊背的窑火,越烧越弱,越烧越弱,终于在明代初期的一个夜晚,突然间熄灭了。
一个兴盛时间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大窑场,烧造了那么精美的瓷器,创造了那么璀璨的文明,为什么到了元代会逐渐衰落,直至彻底停火弃窑呢?
说起来很遗憾,又跟战乱有关。
南宋之后的赣州,战乱连连,不断有农民揭竿而起,朝廷屡次派兵镇压。这些战争,人数都达几万、十几万人之众,无数身躯倒在了血泊中。
内乱不止,外患更甚。宋末元初,元兵长驱直入,将南宋小朝廷打得无处藏身。文天祥率领赣南百姓勤王抗元,与元兵殊死拼战,元兵铁蹄又践踏了无数生命。
不停的战乱,使赣南人口锐减,生产受到极大破坏。七里镇地处城郊,常常成为主要战场,受到的破坏更大。安定了几百年的窑工后代,不得不再次走上祖先的道路,扶老携幼远走他乡,再次成为客乡中人。
七里窑火兴衰的两头,就这样连着两团惨烈的战火。战火在中原烧过,逼着北方的窑工走进七里镇,点亮窑火,播下文明;战火在南方烧起,又逼着窑工们的后代告别七里镇,终止那数百年的文明。
由此可见,七里窑的历史变迁,既是一部艰难的移民史,也是一部苦难的战乱史。
七里窑火寂灭的另一个原因,是原料枯竭、创新乏力。曾经,七里镇蕴藏着丰富的瓷土——白石泥,经过唐宋数百年的烧造,表层易于开采的白石泥日渐枯竭,挖掘地层深处的瓷土,成本又太高。到了元代,窑工们开始使用一般性的瓷土,生产黑釉窑变瓷、褐釉瓷。这种瓷器胎质粗糙,厚重灰黑,与宋时的产品相比,有如天壤之别。从横向比,景德镇青花瓷烧制技术日趋成熟,到明代宣德时期达到了高峰,民间青花瓷大量涌入市场,七里窑瓷明显暗淡无光。于是,淘汰成为一种必然,七里镇窑床萎缩,窑火微弱,微风一吹,便灭了。
四
就这样,七里镇沉寂了。这一沉寂就是600多年,人们几乎忘了,这里燃烧过唐风宋韵,释放过500年瓷光。
七里古窑再次吸引人们的目光,是在上世纪70年代。韩国在新安海域打捞起一艘沉船。在船上数以万计的瓷器中,发现了一大批沿口束颈的褐釉乳钉柳斗纹罐,一排白色的鼓钉如一串珍珠环绕在罐的颈部,造型古朴,纹饰清新,在群瓷中别具一格。专家们查遍了中国古代名瓷产地,最后终于解开谜底,它们出产于赣州七里镇窑。
1986年和1991年,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七里镇窑址先后进行了两次考古发掘,都取得了较大成果。2014年7月25日,在七里镇窑址被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年后,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发掘队第三次对七里镇窑址开始了发掘。
经过5个多月的发掘,考古队在两座窑包的4个发掘区,共发掘出土了3条龙窑和近3万件各种釉色的宋元瓷器。
肖发标告诉笔者,七里镇窑的瓷器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青不白,又青又白,称之为青白瓷。此次发掘的青白瓷多达2万件。从出土的青白瓷看,当时的七里镇煅烧技艺达到了景德镇的水平。
令专家们兴奋的,还不是这些精美的瓷器,而是调查并发掘了几座宽度4米左右的特大型龙窑,特别是在周屋坞窑包发掘的龙窑,保存了高3米多的窑壁和8个层次的完整窑尾,窑壁最高处通高达到了3.6米,是目前全国所见窑壁保存最高的龙窑。肖发标说:“相对以前发现的宋代龙窑一般不到1米的壁高来说,这个龙窑显得特别高。”
这座龙窑不仅特别高,还特别大,是目前全国所见窑室最大的龙窑。肖发标说,目前能看到的只是龙窑的窑尾部分,但其最大内空仍然达到了4.27米,如果是龙窑中段,肯定更大,保守估计其中部最宽处可以达4.6米,这比各地常见的宽仅2米左右的唐宋龙窑宽一倍多。正因其特别高、特别大,故保留了最全、最丰富的宋代窑炉建造技术信息,超出了以前考古界对宋元龙窑的常规性认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成果,对破解长期困扰古窑址考古界的唐宋龙窑砌筑技术带来了希望。”
站在周屋坞龙窑处,能清晰地看到,这座龙窑保留了多次改、扩建的痕迹。“这座龙窑从南往北共存在8个层次的窑炉遗迹,上面7个窑炉是在第八层窑的基础上,不断向后延伸和向两侧扩大建造的。”笔者注意到,不仅改、扩建的痕迹在窑壁上清晰可见,而且在窑尾完整保留了6个层次的挡火墙和烟室。“这种在原地通过多次加高、加长来延续龙窑寿命的筑窑方法,在其他宋元窑址中也有应用,是一种常见的节能环保的筑窑方法。”肖发标说,周屋坞龙窑是目前全国考古发现的改、扩建次数最多的龙窑,也可能是延烧寿命最长的龙窑。
周屋坞宋代龙窑在发掘时,基本不见匣钵与瓷片等窑业垃圾,这揭示出这座龙窑的产品烧成率非常高。
据分析,周屋坞宋代龙窑之所以有这么高的烧成率,是由于其通过降低窑高,限制匣钵柱的层高,来防止底层匣钵开裂。因此,这种通过扩大窑室窑床宽度,来弥补因降低窑室窑床高度,而减少的窑室装烧量,达到在不减产的前提下,提高产品烧成率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技术创新。可以说,是窑业技术发展史上的一大突破,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创新之路。
五
行走在七里古镇,冬阳暖暖地铺在古巷上,当年商贾云集的场面已不复寻,只有巷道上的鹅卵石轻轻一叩,还回响着历史的颤音。
身边走过一群游客,脚步踩在千年古道上,时而轻缓,时而凝重。他们许是也如我们一样,来寻一个窑场的魂魄,拢一炉窑火的温暖吧。
据悉,专家学者正建议尽快启动七里镇窑址“国保”保护规划的编制工作,适时启动七里镇窑址公园的规划编制工作,以全面、长久地保护好这一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以遗址公园的风貌展现给世人。
这种眼光,让人兴奋。我们仿佛看见那千年窑火正穿越发黄的卷帙,熊熊地燃烧起来,轰轰烈烈,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