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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磊
剪花娘子已八旬,民间天才传承人。
窑洞飞出金凤凰,谁人不知郭佩珍。
黄土高原的耄耋老人郭佩珍,1932年11月20日出生,家住陕西佳县楼家坪乡郭家畔村。
她从8岁开始(拜母亲为师)执剪至今,先后剪出人物、花鸟、山水、建筑和乡风民俗等作品2万多幅。其中不少作品用寓意的手法表现了原生态的文化内涵,诸如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具有原始性和纯朴性。
2004年,由于在剪纸艺术领域里的突出成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她“民间剪纸天才传承者”的光荣称号。2007年,在中国第三届国际剪纸艺术节上,郭佩珍荣获“终身成就奖”;同时,东西方剪纸艺术家协会授予郭佩珍“中国民间剪纸艺术大师”的光荣称号。2008年,郭佩珍在70多岁高龄的情况下,为奥运会捐献了耗时3年、长13米、宽1米的巨幅剪纸《奥运春风到我村》。作品生动地表达了陕北老区人民与祖国同喜同贺、共迎奥运的喜悦心情。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但我们有相同的苦难
一代具有国际知名度的剪纸艺术大师,定有与众不同之处。任何艺术领域的成功者,首先是“狂狷”者。子曰:“狂者进取,狂狷者有所不为。”郭佩珍的母亲就是一位民间剪纸高手,女儿耳濡目染得其真传,但是并不一味“描红”、“摔坯”,而是在艺术创作上“唯我独尊”地开辟新天地,达到新境界。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妈有我妈的手法,传下来给我,算是传统。我在传统的基础上翻新。重复,不是艺术;各色,才是剪纸。个人有个人的体验,个人说个人的故事,但是,母亲和我有着相同的苦难经历……
“我的故事要从妈妈讲起。妈妈名叫李翠(1898-1964),天性善良,乐于助人,每逢年节、满月、结婚等需用剪纸的时候,乡亲们都会拿着红纸请她剪些扣碗、石榴、寿桃、老虎之类的吉祥花样。母亲总是非常热情地把纸拿来,画稿都不需要,拿起做衣服用的大剪刀随手剪来便惟妙惟肖。
“妈妈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哥哥在外经商,攒下积蓄后在家乡置办田产,在当地颇有声望。但她和其他女子一样,没有读过书,从小跟随母亲(我姥姥)学习铰花刺绣等女红,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巧女子,出嫁前一直过着比旁人优越很多的生活。出嫁后,丈夫嗜赌成性,一辈子生了12个孩子,活了仨,我就是其中之一。平时攒下的钱粮都被丈夫输个干净,回来就打架。后来他害上了痨病,打架的力气也没有,张口就吼吼,黑地里睡不成,上坡都上不了。随着家境的衰落,丈夫病逝,繁重的农务劳动落在这个小脚女人身上。”
然而,以上这些生活的考验比起更大的磨难与灾祸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父亲去世后,缠足裹脚的母亲行动不便,干不了重活,只得跪在地里干活,膝盖好了又破,再难劳作。当时,郭佩珍弟弟年纪还小,生活担子压到了做女儿的身上。此外,随着1947年土改运动的开始,按当时的计算方法平均下来,家里的土地数量与家庭成员比例属于地主,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能换到使家人渡过难关的两斗粮食,16岁的郭佩珍嫁到距离郭家畔不远的下高寨,7年的婚姻生活给她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一边是不近人情的婆家,一边是无人照料的娘家,实在是进退两难。
苦难,在母女两代人身上延续……
为探望病弱的母亲,郭佩珍每回娘家一次,便难逃丈夫一顿拳脚。她着急地想解释,回复的只有两个巴掌,憋屈吃不下饭,男人便将碗里的东西倒在她头上,紧接着又是两个嘴巴子。婆婆跟着说:“不打不成事,你就狠狠地打,就断了她这一条路,不能叫她回。”即使大着肚子,只要一提回家探望的想法,仍然一说就是打。
忍无可忍之下,郭佩珍便从乡镇找到了区政府,男子不肯离婚,区里最终只得硬判,女人终于回了母亲家。
刚一到娘家,男子就尾随而至。入夜后,翻墙进了院,卸下了玻璃。母亲慌忙堵门,谁知道刀子便从门里进来,一刀扎进母亲鼻子。母亲用肩膀扛着门,胳膊上又挨一刀。郭佩珍只得让开门,男人进来一刀便刺进她肚子。郭佩珍忍着剧痛,夺路出院,没跑几步就被一把推倒,大腿上又挨一刀,欲再刺,女子伸手一把将刀握住,趁着血滑把刀抢了过来,生怕再被抢回,忙把刀扔到旮旯儿里。男子火更大,抄起一把种地的老镢头便给母亲一击,又给郭佩珍一下,郭佩珍顿时昏厥,幸亏兄弟翻墙出来,同叫来的当村人一起将失控的男子制伏在地。
抬到乌镇医院,经查验郭佩珍身负13处伤,险些失掉性命。
当地人常说:“女人不是人,母猪不敬神。”婚后更把“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视为常态。贫穷、封闭的山村更是把这种观念强化到极端,男人一遇烦心事,就随意拿妻子出气,甚至公婆一起加入施虐,其中尤以婆婆对儿媳的虐待最甚。这种从被虐到施虐的转换发人深省。被虐待致死也是常有的事,打死了便再找一个。可怜的媳妇只能“活着指个门,死了指个坟”。
郭佩珍天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人,现实的苦痛以及乡村妇女倔强的精神让她毅然决定走出这段婚姻,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她安顿好母亲,收拾好行囊,抱着女儿,拉着弟弟,迎接未知的漂泊,在一个春天前往黄河畔边的山城佳县。
“我妈剪纸,我也剪纸,但我们有不同的命运,因为母亲和我处在两个不同的时代。我的幸运是我赶上了好时候……我可以用我的剪纸记录过往的苦难,那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痛苦岁月,黄土高坡上有万千个窑洞,黄河中有千层浊浪……”
在一个艺术作品里发生的事情,早就在生活中被人们亲身体验。
柳树抽出新芽,河水涨起浪花,渡口上挤满了急于登船的客人。风尘仆仆的驼队与马帮放缓脚步,下地牵行。道士们吹打着神曲引领善男信女们登山祈福。空地上搭起了帷帐,支起饭摊。精彩的杂技已经开演,人们挤在帷帐里一起凑着热闹。乐声、叫卖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馒头、面条、稀饭飘出阵阵出锅时的清香。男女老少纷纷打开门窗,走出窑洞,穿上新衣,贴满窗花,扭起秧歌,趁着吉日良辰迎娶远道而来的新娘……黄河沿岸这美好的山城景象发生在一个剪纸的世界里,这里万物生长、欢天喜地,浓浓的陕北风情洋溢在红彤彤的纸上,一切的一切仿佛告诉我们春天再次回归大地,到处充满了新的希望。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也发生在一位来自山村的少妇眼里,这个幸福的春天是属于她眼前每一个人的,除了她自己。
郭佩珍在享受美好生活之前,注定要受够命运的折磨,以便她能够在剪纸中表现出天堂与地狱的区别。
她与身边很多不忍家暴的女性离婚后的情形一样,被迫住进了当地人称为“狗脑店”的小旅馆。这些旅馆都是由“活埋人”经营的。而这种“活埋人”是指将相亲时与拜堂时的对象掉包的媒人。女方最后才知道自己嫁给一个傻子,但木已成舟。促成这种婚姻的媒人无异于将不得自主的女人活活掩埋,故此得名。
住进“狗脑店”那年,郭佩珍24岁,刚刚走完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为了不给受尽苦难的母亲再平添负担,她带着年仅3岁的女儿和年幼的小弟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佳县讨生活。这里是山陕两省交界,黄河与茹芦水三面绕城汇流于此,磨难与希望也在此交集。她虽然孤单无助、想念母亲,但在这里她远离了对离婚婆姨的闲言碎语,也稍避开了对地主子女的冰冷目光。在这个老的地方,她是新的,她相信靠自己的双手可以改变命运,也期盼这座古老的山城能在这个春天给她一个新的开始,一次新的选择。
1958年,城乡到处大炼钢铁,广大民众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但由于国民经济比例的严重失衡和严重的经济困难,民众从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回到了饥饿与严酷的现实。在佳县条件好些的家庭一天也只能对付上一顿饭,条件不好的吃也吃不上,身上的衣裳也护不住。然而,在这样艰苦的阶段,结束了不幸婚姻的郭佩珍却迎来了情感上的幸福时光。
来到佳县城,凭着勤劳和坚韧,郭佩珍谋求着能抓到的一丝生活,照顾着小弟和女儿。媒人说了几家,但人家都嫌弃她拖累个孩子,再加上地主的出身,都没了下文。经房东介绍,26岁的她认识了县剧团里唱花脸的马维相。邻家老婆老汉问男子“不嫌离婚的婆姨有娃吗”,他却憨厚地说:“有娃好,有娃说明能生,保证有生养。”就这样,两个人在困苦中相互帮衬一起捡拾着生活。
死似乎是生的结束,而有时候死却意味着给生带来更多机会。在陕北,人的死亡是件非同一般的大事。子女们或亲人一方面自觉地怀念逝者的离去,另一方面,送走亡人的操办也关系着氏族长辈和邻里对这户人家是否孝顺的评判。郭佩珍的手巧在邻里之间有了名声,不少人家的媳妇迷信地将小鞋子钩到她家的烟囱里,以希望自己的手也能灵巧起来。上世纪60年代,找郭佩珍帮忙做纸扎的人越来越多。大量剪纸与手工技巧的应用,使得她扎制的园舍和动物栩栩如生、逼真俊俏。凭着精巧的设计、精致的做工、工钱便宜,久而久之,郭佩珍的纸扎成了可持续的生活来源。
然而,“文革”期间进行的“破四旧”活动,纸扎被严令禁止。经济的来源再次没了着落。只是劳动之余,郭佩珍见到没用的纸片还是忍不住拿起剪刀,剪一些小幅剪纸聊以慰藉。
“文革”结束后,郭佩珍一边重新操起了旧业,一边更放不下的是自己痴迷的剪纸创作。几年积攒下来,她在老宅子上箍起了三孔窑洞,孩子们一一拉扯成人,时间可以更多地交给剪纸,交给那些耐人寻味的过往。日子开始顺风顺水,一家人也仿佛终于看到了幸福的彼岸。
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重视度提高,大大小小的比赛和展览不断刺激着剪纸这门民间技艺发展壮大。郭佩珍开始用剪纸的方式记述她所经历的生活点滴和过往岁月。1986年,她创作出第一幅大型作品《童年的回忆》,从此,开启了独特的自述性剪纸长卷系列作品,在著名民间美术研究者靳之林先生等专家学者的启发与鼓励下佳作不断,部分作品是创作周期超过5年、幅宽将近1米、幅长达14米的鸿篇巨制。在传统剪纸中通常不可触碰的死亡、苦难等现实题材叙述都成为郭佩珍剪纸的创作主题,极具文学特征和史诗气魄。如今的郭佩珍已经是载誉无数的剪纸大师。自从事剪纸创作以来,各类作品不下千余件。在她眼里,每件作品都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都是她生命与精神的延伸。
我妈苦过,我也苦过,但我们都在剪纸中快乐着
剪纸在人们通常的理解中是逢年过节装饰屋舍并沟通神灵的媒介。通过这种媒介寄托人对来时与去者的希望与寄托。郭佩珍虽然年事已高,但几乎每天清晨五六点钟起身打扫院落,收拾妥当,便坐在自己的小工作桌前始终旁若无人地打起画稿,操起剪刀,直至黄昏。有时深夜也会起身摸起剪子,一剪就到天明。往往这时一定是又有了灵感或想起了什么。
1999年,郭佩珍创作反映黄河畔人民生活的长卷剪纸《我家住在黄河畔》,作品于2000年参加由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剪纸世纪回顾展”,荣获一等奖。2004年,她参加中央美术学院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代表处联合主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剪纸国际学术研讨会”和“走进母亲河——中国民间剪纸天才传承者们的生活与艺术”大型展览,其人生简介及代表作品被录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天才传承者图文库》和《走进母亲河——中国民间剪纸天才传承者的生活和艺术》两书。
几十年沉淀下来的生活给了她剪纸创作的灵感之源和情感动力,也给了她太多难以忘怀的回忆。这些往事里有怨恨,也有感恩,有失望,也有希望。苦痛与甘甜中,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平凡与不平凡。
剪纸的艺术语言把英雄伟人与凡夫俗子、山川神灵与牛羊猪马、个体与群体、此处与彼处、过去与未来都统统拉平,一张薄纸就是世界。通过手中的剪刀,郭佩珍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存在于她精神世界里的自由境界,一个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生活的质感的真实天地。一幅幅充满着个体信息和述说力量的鸿篇巨制讲述的是她的故事,也是她母亲的故事。它们将来自底层乡村女人的声音变成了一部厚重的史诗。这部史诗轻声吟唱着,心平气和、娓娓道来。这是郭佩珍在农耕文明经历蜕变过程中所记录的心灵童话,也是我们了解过去和创造未来的珍贵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