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上的航行(一)

　　□ 马力 文/摄

　　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巨大而永恒的距离山峰一般横亘。我由此认定，文学永远无法完整地再现自然之美。文学里的万象，经过作家情绪的过滤，尽染着梦的色彩，纵使展现的只是大自然的一角，又有何妨呢?

　　克罗特科夫号游轮的舷窗，睁着黑亮的眼睛，一个个未醒的甜梦还在静静地闪动，荡起清若涟漪的隐秘欢愉。此刻的我，正迎着不肯落下的日光，站在清晨的甲板上，从伏尔加河的层波中端详着圣彼得堡的城姿。三百年的故都，除去彼得保罗要塞大教堂的钟楼金针一般刺向穹苍，没有摩天的楼林来切割上空。圣彼得堡的天空是完整的，绝无凌乱庞杂的建筑垃圾来污染我们的视觉。你能从美妙的天际线找到符合审美标尺的营造语言。

　　明丽的阳光给蓝色甲板镀了一层金，刺眼的光芒直闪到心里去。一个年轻水手在驾驶舱下油饰着船栏，他的头埋得很低，专注地干活儿。脚边，白色胶丝缆绳碗口般粗，盘成圆，左右各堆了一个。虽然暂时离水，它们还带着一股微腥的气味。

　　河道向前方伸去，展开的视野仿似宽屏一般收纳着远近景物。大片的苍绿是草树，大片的灰白是流云，大片的浅黄是河流，大片的明蓝是天空。用油画、版画、水粉画来表现自然风景，真是再合适也没有。这样的景致，需要用一种最单纯、最朴素、最安静的文字来描摹。可是我呀，被纷乱的生活消磨得渐渐失去内心的平稳，我的字典里像是找不出形容它的合适的语句了。我的笔快要失去力量。

　　岸树染了青，春夏就不曾走开似的。原野带着湛碧的柔情向人微笑。这是时间堆积出的蓊密呀!绿色远得不见尽头，这么美丽的植被，像秀女细嫩的肤质，像河岸浓艳的妆容。河草狂肆地生长，初见它的一刻，我就找到了中国古赋里“丰草绿缛而争茂”的意境。保持原生活力的树色，显示着旺沛的能量。这种颜色带来沉静的乐感，带来幽谧的幻觉，心仿佛化在透明的流泉中。倾听寂静是一种享受，能够消弭人类过多的欲望。这种颜色也会接受闲适的眼神，只消投去一束会心的眸光，沉睡的灵魂便可在森林的绿意中复活。

　　天上流涨的云絮在太阳的辐射下泛出缤纷的光色，金红、明黄、银白、铅灰，并且那形状也在风的力量下发生骤变，幻出千万种样子。低沉而空阔的水天哟，我好像面对舞台上用布幔撑起的浩大天幕。

　　码头上的一艘货船，装满木材，已经停在这里一整天了。船临着我们舷窗的一侧，淡淡的松脂气味飘在风里，有一点清香。虽是六月天，涅瓦河上的风还是来得凉，来得硬。我的身上起了一阵轻微的瑟缩，朝那盛开在河面的花朵似的白浪吐了一口气。

　　云层也低低地铺满河面，像一床柔软的棉絮，遮得河水泛出静冷的黑影，比那正午时分一河耀目的光斑，在心情上似添了一丝幽忧。

　　行前仪式，浸着香槟的甜润。我已是多年未让口唇沾着杯酒的滋味了。这一刻，竟觉得像履行一道程序似的，断不可缺少酒的香洌。连饮两杯过后，微醺的感觉倒是美妙的。如果不是岸上的楼屋缓缓朝后退去，如果不是码头上扬起送行人的手臂，我还真没能觉出游船已是离开泊了几日的码头。一座大桥从头顶移过去了，巨型的水泥桥身、钢铁的支承骨架只把朦胧的轮廓送进我的记忆。蓦然，浓浓的失落感攫紧我的心，从此作别了吗，圣彼得堡?我再穿上漂泊的旅鞋抵近你，谁知是何年月!唉，我只好用言语抚着自己的心——身体不能回去的地方，精神能够飞到。

　　我的思绪开始在苍莽的伏尔加河流域飞旋。这曾被炮火遍燃的国土上，这连绵千里的绿野下，凝固着多少鲜红的热血!历史走到今天，在远离兵燹的堤岸旁，听不见带着死亡气息的呼啸。战焰焚后，大自然的力量重新回到这片大地上，茫茫原野覆盖着庄严的森林，佳卉丛生，把春光还给了和平的人间。夏日的伏尔加河岸，草木盘郁，经过它的遮覆，迷漫的水畔晃耀出深沉的碧色。遍布的隐伤消匿了，枯寂的岸野绽开明媚的笑靥。蓬勃生长的植物群落，呈现出无比庞大的形式，恰好配得上成长的年华。我不想描述它的细节，只来粗粗勾绘其状貌。在这里，没有微小，只有巨大。愈如此，愈有多维的观察向度。我欣然地接受风景画般迷人的乡村景色，我所眺览的每一处，都被绿色占据，浓翠的草芒，刺着我的视觉神经。我只恨健康的生态语言和本能的心灵经验，终究抵御不过强大的贪欲。物质主义盛行的年代，人对自然的掠夺成为天经地义。在有的地方，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源、丰茂的草木正在快速消失，反证着精神之树一天天枯萎。这么好的绿色已经移出我的记忆。自然之花枯萎了，使我对于山水的感受迟钝了。我几乎忘却大自然的日历上还刻着四季的印记。正因为彼地的景物失去光鲜，此处的绿意才如此深地感动着我。这样的风物充满自然的温暖。这种亲切的力量，从僵冷的物质上绝难体味。我们亟须在常识系统的根基上，走向灵魂的康复之路。要让任何一片碧色飘到任何国度时，都能在原野上扎下生命的根须，不因生长空间的差异导致命运的不同。大自然是慷慨的，它只需要一种符合常规的索取。

　　守护绿色的，是道德律。

　　此刻，逃离在城市中肆虐的雾霾，我的情感暂且不被重浊的空气压抑。因久违而变得遥远，因遥远而变得陌生的自然原色又回到我的世界，养着我的眼;久违的诗情又回到我的想象中，也恢复了渐感生疏的植物记忆。这片原始的绿色落在我的眼睛里，落在心灵上，让我生出一种单纯的感觉。我又能够对自然界进行精细的观察，做出诗意的赞赏。这样的林野，跨越了分隔彼此的时空距离和文化深渊。视觉理性暗示着，我已是身在他国的土地上了，甚或圣彼得堡由建筑物构成的街景，还不及自然风景带来的感受强烈。设若我对面站着一个俄罗斯人，脸上挂着骄傲的神气，一番自得的话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对眼底树色与花香的这份感觉，真要复杂一些呢。彼之家乡，吾之异乡，认知或许失调也说不定。

　　我是带着审美的态度游走在伏尔加河——世界最长的内流河上的。我听见了水与树的声音，我听见了绿色的交响。

　　一层很厚的灰云，一片很绿的树丛，中间是白亮掺些浅蓝的天，几条透明的光带轻缓地飘逸。游船向前走着。我感觉出水波的微微晃漾，我感觉出时间的悄悄流逝。我也能够感觉出平滑的船底触着河面产生的有力摩擦，凝神听去，一种节奏平缓的动静从水底发出，那音色是滑软的、明亮的，真如犁铧破土的声响一般美妙。我无法不把这声响装进河上的梦里。阳光悬在林梢上，放着灼灼的光焰。太阳是午夜的向导。

　　海鸥一路追着船儿飞，尖细的鸣叫在清朗的天空传得极远。我发现，海鸥不是飞直线，而是朝前飞一程，又掉头向后飞一程，再折回来……这就叫“盘旋”吧。它们扇动几下翅膀，就平展双翼，滑翔好远。飞扬的羽翼，向着太阳的一面闪出银白色，忽而又背着太阳，羽翼就暗下去，与其说是翅翼在扑棱，莫如说是阳光在舞蹈。在有人在甲板上撒面包，海鸥在空中瞧得真切，斜着俯冲下来，摇喙争啄，群翎乱舞。

　　那荒无人烟的河流两岸，萦绕着白夜下甜蜜的清宁。蚯蚓样盘曲的泥路神秘地向前伸去，不知连向哪一间温暖的小屋。我畅吸着从清晨河面上升起的寒气，心在金色的波澜里漫游。河身的两边，是松树、桦树排成的长阵，参差的梢头上，掠过晴空下的流云。绿、蓝、白，新鲜而丰美的色彩。

　　河水是静的，温情地闪漾着迷人的眼波;天上的云也是静的，偎紧明亮的夕光柔媚地睡去。没有一息人的声响搅扰自然的宁恬。在船上看水，看云，听鸥鸟叫，思考停止了，我有一种滤净身心的空灵。海德格尔那句话进入我的意识：“返乡是诗人的天职。”我回到人类迈出生命第一步的地方，像植物一样平静地生长。苍郁的林木，是灵魂的良丹，赐予我晴朗的心情。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一定看过伏尔加河葱翠的岸野，才有了那么丰富的内心，才有了那么深邃的美学见解，才相信“诗就是现实本身”。风景是大自然的外壳，这种诉诸观感的有形的美，潜入内心，化作无形的认知，即对俄罗斯的最初印象。这样的景观无须美化，只怕穷尽我的词汇，也无力描摹出它的实有的样子。“创造和产生有生命的作品的却不是理智而是爱。”别林斯基的话给我记着呢，我祈望自己的情感和水天交融，产生美丽的颂诗，收获爱的果实。这样想着，凝望水晶一般明亮的青空，觉得河上的航行，适于以最随意的姿态，最闲散的心境坐在甲板的木椅上发呆。这不是用没有希望的等待来耗损生命，让刚从喧嚣中挣脱出的都市人，又陷入一种无味的宁寂中。匆碌的现代过客，不大适应这种安静的生活了。

　　不行，我的心神开始生倦了，一阵舒适的困惫悄默地袭来，也许这是我年纪老起来的缘故。我的生命不再与激情相伴，我的眼中已褪灭青春的光焰。我只望着天上那轮被数层云朵衬托的金阳发痴，看它幻成一团亮影子在河水中晃荡。我的疲意在这光束里融化了。这阵困乏让我堕入无所感知的世界。待到醒来，涅瓦河段已尽了。舷窗外面，半透明的水雾迎着我，一片没有边际的灰白。这就是孕育了涅瓦河的拉多加湖!你这苍茫的大水，你这欧罗巴第一大淡水湖，海的平阔与舒展，也是你的性格!我的内心忽然涌起兴奋的波涛，仿佛在长满绿草的春野上散步，几乎要轻声唱起歌了——我想起刻下自己青春年轮的兴凯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