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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西安市长安区细柳街办一市场上,一只狗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杀 受访者供图
2月27日,西安市长安路一住宅区,民警对流浪狗、无证狗进行抓捕 华商报记者 叶原 摄
场景1:近90只狗被送到救助基地,其中一半以上会在两周内死去
场景2:一架老式缝纫机台面改造的手术台上,常常会躺着刚做完绝育的母狗
在西安这样的大都市,对混迹其中的大多数狗来说,善终常常是一件近乎奢侈的事。拥挤的空间、人类的暴力、交通意外和故意的伤害,使它们原本十余年的寿命变得多舛且叵测,只有其中极少数得以死在主人怀里或者关注的目光下。生死乱象在西安25万只狗的世界里每天都在上演。
60岁的王淑琴(化名)总说自己看惯了生死。可就在一只脚陷在粪坑里的瞬间,她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后背像是被人灌了凉风。她对自己说,那一定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打针的“报应”。
在那之前,她和同事老刘刚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葬了3只被“安乐”的小狗。王淑琴已不会像7年前刚接手时那样抵制这种极端的死法,她会逐字逐句地向新来的志愿者解释,“体体面面地死去,比活遭罪好”。
一个炎热的上午,从西安西三环外一个代号“40号”的“犬类限养办公室”出发,5辆包裹严实、散发着恶臭的改装7座小巴车一分钟都不敢耽搁,顶着38℃的高温驱车一路往东穿过闹市区、高速路和一片正在改造的城乡结合带,直到路边的民居也变得零星散落时,突然逆行拐向一条不起眼的岔道。
那个依河而建、隐匿在高架桥下的“犬类救助基地”,便是刚刚迎来“自由”的400多条流浪狗的新家。
从西安一家事业单位退休的王淑琴,是这里2000多只狗的“狗妈妈”。王淑琴要管它们的生,也要处置其中近一半狗的死。
“体面”的安乐死
迎接“新生”的仪式庄严而混乱,在成百上千只形色各异的狗的狂吠中,在志愿者四处围堵下,这些已经被颠簸得筋疲力尽的小狗嚎叫着,或滚或爬,被人从小车上卸下。
一只在运输途中断气的小黑狗成为高温下严重超载的代价。近90只狗挤在仅有7座的改造小巴车内,能够平安抵达已是奇迹。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将混入大院2000多只狗中,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其中,有一半以上会在两周内匆匆死去,死于之前感染的犬瘟热、细小病毒、犬包虫或过度抑郁。
“基地”的运转资金来自民间捐助,买狗粮、打疫苗、做手术,月花费都在6万元以上。而且,每月都会从西安市各个限犬办接收来数百只被收容的狗。这些要吃要喝的动物,如果“基地”不出手,它们的下场很难想象。早些年,王淑琴亲眼见过被杀狗贩子领去剥皮吃肉的。
每天从院子的东头忙到西头,王淑琴走到哪里,总有一堆狗前呼后拥。有时候,遇上重伤或刚出生的小狗,王淑琴无从选择,只能用一种叫做“速眠2号”的针剂,让它们在无知无觉中“体面”地死去。
在“基地”,能够等到出生的小狗是极少数。在那之前,王淑琴会将个别怀孕的母狗送到附近的宠物医生那里,花300元或500元给她们绝育或引产。相较于手下2000多只狗的生存问题,这样的费用属于“计划”外支出,但又不得不做。
面对幼崽,王淑琴有时也会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一些母狗在孩子被“安乐死”后常常陷于“抑郁”,一连数天不食不眠,王淑琴后来会留一只小狗在母狗身边,“哪怕看着它们长不大,得病死了,心里也总比打针要好受些。”
每晚回到家,王淑琴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全身淋湿,脱下衣服泡入水中,水面立马浮上密密麻麻暗红色的一层,那是从狗身上传来的跳蚤。让她纠结的是,尽管有“限犬令”,但西安狗的数量却在十年内由7万增至去年的25万以上,每一条生命都有权利活,但谁似乎也没有权力来决定哪条生命应该死。
狗命无常
黑白相间的流浪狗“黑豆”,是60岁的志愿者田洁捡回的流浪狗。这只身材与成年“斗牛”相当的土狗出奇的安静。在田洁150平米的家中,它习惯躲进卧室的一角,用窗帘遮挡起半个身子,来了生人也不敢出一口大气儿,活像是个被吓破胆的“精神病人”。
去年年底,尚未长大的“黑豆”跟着母亲浪迹在西安凤城二路的一个小区。结果,“黑豆”的妈妈被保安抓住吊打惨死,黑豆则被打断腿、淋了一头的开水后丢弃。尽管田洁每次喂食时都会安慰它、抚摸它,但长大了的“黑豆”仍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对人类的畏惧,“跟人不亲,你声音大一点它都会躲起来,或者低伏着身子哀鸣”。
流浪狗“多多”曾经是个母亲,去年9月在凤城三路的一个小区,保安用水龙头将“多多”从一个水泥管道内赶出来,用水泥封死了管道的两头。“多多”刚刚生下的一窝小狗崽也顺手被封入了管道里。田洁听说了“多多”的故事,终于能理解这只母狗为何看起来有些抑郁,“她几乎不跟人交流眼神,没事就独自卧着”。
去年秋天,含光门东的环城公园里,一只活蹦乱跳的金毛在跟随主人参加了两次遛狗聚会后突然死亡,原因是它被注射的国产疫苗并未有效地阻止来自另一只狗的“细小病毒”。由于拉布拉多犬和金毛也被列为三环内禁养品种,金毛的主人只能夜间遛狗,但这种“做贼一样的存在”还是未能挽回其短命的悲剧。
在广袤的天地里,狗的生死有时更像一株野草,可以随时被践踏或磨灭。在西安南郊一所大学工作的贺琳,常去给几只附近的流浪狗喂食。她亲眼目睹了一只黄狗被电钻戳烂了耳朵。那只狗的主人曾是一个养蜂人,养狗是为了夜间防贼。由于经常要追花赶蜜搬家,狗不好带就会被抛弃。可这只黄狗有着惊人的辨识能力和忠诚,连续被丢弃三次仍然找回主人家。为了彻底解决麻烦,养蜂人打算用电钻戳瞎它的眼睛,只是在动手时戳偏了地方。在西安郭杜做家政钟点工的李女士至今撂不下对自家狗“大黄”的一份愧疚。去年中秋后,她趁空坐车赶往渭南农村的家收苞谷。紧赶慢赶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天亮前将苞谷收了、秆子砍了用车拉回家。“大黄”陪着她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趟也没落下。
可没等到次月她放假,家里已不见了“大黄”。公公说得很轻松,“村里要拆迁,前天来了收狗的,出了70元,价钱还不错。”
被“收容”的狗狗们
在西安,没有人知道一天有多少狗死去。它们或成为同类的口粮,或被卖到了餐桌上,西安南郊一些村镇就有多个屠宰市场。
家住西安灞桥张千户村的农民张大安(化名),甚至听到一种以抓狗数量来“积分”的说法。张大安的狗叫“猴猴”,曾陪她做了一年多的“拆迁钉子户”,4月16日被“收容”了,由于猴猴“立过功”,张大安决定,哪怕花钱也要“赎回”。
“40号”位于西安市区最西头的一个古老村落。这个自称“没有配备办公经费”的部门,高峰时每月收容犬只千只以上。有说法称,抓狗数量与该单位工作人员的“奖金”挂钩。在“40号”建立初期,由于个别收容所的犬只被杀狗者接收,“40号”一度被动保人士批评为狗肉市场“集散地”。经过多次交涉,收容犬的后期救助才落到了民间机构头上。在“40号”,张大安没找到自己的狗,却见到了另一番景象:
狗舍里的数百只狗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夹着尾巴、惊恐的眼神、歇斯底里地嚎叫。许多狗身上已没有几根狗毛,裸露在外的皮肤活脱脱像个怪物。墙角里一只半大的白狗已经吠不出声,但不忘守护着泥水里刚出生不久的狗娃。犬舍另一端,新来的数十只小狗被从蛇皮袋内倒出,一只已经被压得断了气。一名工作人员揪起后晃了晃,一边喊着“积分!积分!”一边被扔进了焚尸炉。
看到这一幕,张大安哭了,她几乎可以想象“猴猴”最终的结局。第二天再去时,这些狗大部分已被送走。她最终没有找到“猴猴”,却从此开始关注流浪狗的生死。
在得到“匿名”的承诺后,一位志愿者向华商报记者展示了在限犬办内偷拍到的图片。照片上,缺少检疫和治疗,公母不分栏,大小不分栏,没有绝育措施,皮肤溃烂,小狗被大狗吃掉等景象触目惊心。
一名志愿者展示了她花200元从“40号”赎回的怀孕小黑狗的视频。画面中,这只叫做“贝贝”的狗在被救出后仅仅存活了4天。对主人的忠诚注定了贝贝的悲剧,从被收容那天起,它便水米不进,一直挺到小狗降生后断气。
相对而言,在西安的25万只狗中,7万多只有证犬总比“黑户”吃得开些。按照“限犬令”,狗主人必须花300元至500元为狗办“户口”,也就是养犬许可证,此后每年花200元年检。与成都等地仅仅10元的“养犬证”相比,西安数百元的“办证费”成为很多主人在狗被“抓走”后选择遗弃的主要原因。
伤残狗的“手术室”
对在街上流浪多时的狗,由于其“身经百战”,因此对其救助的过程充满危险。王淑琴被狗咬过很多次,“原因是这些狗已经无法信任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信任人的本能已经被彻底摧毁了”。由于经常注射狂犬疫苗和血清,她的血小板严重下降,“没别的办法,活一天,管一天”。
伴随着一次接一次风风火火“打狗”的,是活跃在西安“地上”和“地下”的上百个流浪狗救助基地。有的将狗舍搭建在秦岭脚下的某个院子里,有的就在城墙下繁华闹市的某个单元房里。在这些或明或暗的“避难所”里,混迹西安的诸多流浪狗,向死亡“末路狂奔”的脚步陡然舒缓下来。
在南门西侧的一条巷子里遇到摇头晃尾的“大黄”和“黑熊”时,60岁的陈大夫嘴角露出了不经意的微笑。附近游荡街头的诸多流浪狗中,她总能第一眼就认出哪只已经被“做了”(绝育),哪一只是最近被抛弃“才出来混的”。陈大夫曾就职于西安一家大型医院,她习惯在下班后穿着睡袍走向小区那间堆满了旧自行车的地下室。
在那架呼哧呼哧的大风扇下,一架老式缝纫机的台面改造而成的手术台上,常常会躺着一只刚刚被陈大夫做完绝育手术的母狗。
十多年来,在这个隐秘的手术室里,陈大夫经手过的“生死”不计其数:一只因抓坏沙发而被主人剁掉前蹄的“比熊”,在这里做过截肢手术;一只被保安打爆眼珠的中华田园犬在这里做过眼球摘除;还有一只可爱的黑色卷毛狗,还在这张缝纫机台面上接受了乳腺瘤切除。最为复杂是母狗引产绝育术,从消毒、麻醉到破腹、切除子宫和卵巢,再到缝合、包扎,两个人要忙一个钟头。由于太忙,她只能把遛狗的任务交给丈夫,尽管她收留的19只流浪狗中,仅有5只能出得了门,其余的不是双眼被打瞎,就是被剁掉了脚。
由于这座城市每天都在扩展,每天都有工地开工或者完工。几乎每个工地都会养一只看门狗,但大多数都会在建筑完工后被遗弃。为了帮助这些可能被遗弃的看门狗避免可能的更惨结局,陈大夫与志愿者李立新也常常找上门为这些狗做绝育。
通常,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并递上几包烟后,她们会被允许将狗带回手术室,待伤口痊愈后再送回工地。
“不是狗有问题,而是我们自己”
对于以狗为营生的贩子来说,狗的寿命更多地取决于其生育年龄的极限。家住长安区的朱珊曾目睹过多只无法再配种的名犬,被送到杀狗市场售卖:一只憨厚可爱的金毛短短数分钟后就被砸破脑壳,吊起后腿活剥了狗皮。按照杀狗贩子的讲究,趁着狗还有一口气时剥掉的皮毛完整光亮,卖相才好。因收养者的经济条件不同,被救助的狗狗们生活也可能因“运气”而判若云泥。
在长安区某镇一个600多平米的救助基地里,187只流浪狗的待遇绝无仅有。该基地的供养者是一位成功人士,女主人在西安南郊一处高档小区独居。据说将全部的积蓄都压在了眼下的这帮“伙计”身上。除了优质的狗粮,辅食还包括鲜肉和牛奶。为了照顾狗狗,40多岁的孤儿马师傅被雇来专门看狗,隔三差五也能抽包中华、喝瓶茅台。一个宠物医生经常被叫来上门服务,他调侃说:“如果这187只狗能够善终,那一定是死于心脏病或者三高。”
田洁她们常常被质问:“你们有功夫管狗,咋不知道去管人呢?”田洁无法回答,甚至女儿也很难接受母亲天天和一群狗混在一起。一次因为有“狗味儿”,母亲送来的30个包子被女儿扔掉了。田洁也只能安慰自己:“冷漠是有罪的。”而《动物保护法》的发起人之一、“西京伴侣动物救助中心”负责人薛妮娅则说:“我们救的不是狗,是我们自己。”
为什么一边在救狗,一边却在“安乐”?志愿者“林”讲述了十年前自己刚开始从事动物保护时的经历。
那时候,西安成规模的民间救助还未兴起,一帮志愿者好不容易从“限养办”救出了40多只饱受摧残的狗,却发现无人愿意领养,也没有地方存放。一旦放归街头,难免再次被“收容”或者被狗贩子屠宰。为了不使这些狗被折磨致死,“林”与几名救助者达成一致,按照西方对流浪狗的方式,“让它们好好地离开”。为了减少狗的痛苦,6个人凑了1200元买了进口麻药。“林”至今还记得从咸阳请来的杨大夫留给她的话,“以后这种事别再找我”。
“不是狗有问题,而是我们自己。”薛妮娅说,“如果能像仅收取10元办证费的成都那样,稍微降低一点办证的门槛,或者将部分办证收费用于狗的绝育和免疫,严格登记管理,而不是运动式的清理,狗的管理也许会简单些。”
对于混迹西安的25万只狗来说,死亡的另一头是什么,救助者“西京”也想不透。但在他脑海中却经常浮现出4年前救狗时的一幕:在长安县细柳镇上,绑在绳索上的一排排狗的断蹄,突然像风铃一般摇曳,那如行为艺术一般的场景超越了所有狗声鼎沸、撒泼打欢的时刻,以一种决然不同的方式,向阳光下的一切生命昭示,这刀俎下的牲灵,亦曾有过独特而奔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