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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上海影戏公司出品的默片《盘丝洞》,中国以为早已佚失,却在挪威国家图书馆发现了拷贝。左一为导演但杜宇妻子殷明珠扮演的蜘蛛精,左二为薛梅康扮演的唐玄奘。 (中国电影资料馆供图/图)
第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最贵的电影票无疑属于《神女》。2014年4月22日将在中国电影资料馆进行的两场放映,票价200块一张。
80年前阮玲玉主演的这部默片经典,此次放映的是由中国电影资料馆与英国电影学院(BFI)联合修复的最新版。能够容纳600人的艺术影院大厅会拆掉前边几排座椅,中国爱乐管弦乐团要在这里演奏作曲家邹野为影片重新谱写的配乐。
年轻的北京国际电影节正借着这样的动作向大名鼎鼎的前辈们靠拢。专门的经典老片放映单元是许多著名国际电影节的常设节目,现场伴奏的默片放映则是此类节目中的上品。比如2004年的戛纳电影节,法国MK2电影公司邀请了日本著名作曲家久石让,为美国默片时代喜剧大师巴斯特·基顿的《将军号》重新谱曲,并现场指挥戛纳管弦乐团,为影片放映伴奏。
在2013年尝试性展映修复影片之后,2014年的北京电影节有了自己的“修复单元”。展映影片5部:1922年的《劳工之爱情》是中国现存的最早一部影片;《小城之春》在中国电影史的位置无需多言;《神女》之外阮玲玉主演的还有《新女性》,角色的人生轨迹与她本人后来的经历惊人相似;1948年的《万家灯火》让人看到今天电影里少见的现实笔触,片中人物境遇令人产生穿越式的共鸣。
八十多年前的票房大片
4月15日,北京电影节揭幕的前一天,挪威国家图书馆副馆长罗杰·约瑟沃德给中国电影资料馆送来了一部修复后的中国电影拷贝—1927年上海影戏公司出品的《盘丝洞》。
中国电影资料馆存有这部电影印制精美的宣传特刊,此外还有旧时电影杂志、书籍对它的介绍。电影史专家都知道这部电影的导演但杜宇和他的妻子,在影片中扮演蜘蛛精甲的殷明珠,当年上海鼎鼎有名的F·F女士(Foreign Fashion,即“洋派”)。但谁也没想到《盘丝洞》还有拷贝存世。
《西游记》里的这个著名章节,武有孙悟空的打斗,文有美艳蜘蛛精的色诱、逼婚,甚至有女子裸浴的描写,《盘丝洞》因此成为当年上海最卖座的电影,随后还带动了古装神怪片尤其是《西游记》题材电影的制作热潮。也正因为它的香艳、娱乐,在抗战开始后它成为政治不正确的电影,为国民政府的审查部门不容。再加上战乱和流离,《盘丝洞》的拷贝和同时期的很多神怪电影一样,没能保留下来。
2012年4月,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的年会在北京举办。会上确定了一件事:成员馆之间互助寻找“孤儿电影”。挪威国家图书馆的代表随即向中国电影资料馆表示,他们有一部很老的中国电影,是挪威放映过的第一部中国电影。现存的拷贝片头残缺,片名和演职员表都没有,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片子。双方通过交换资料图片比对,半年后,确定了这部电影是但杜宇的《盘丝洞》,随后挪威开始修复残片。
世界上的胶片电影修复大致都是一个流程:电影拷贝或原版底片经过清洗、修补等准备,用胶片扫描设备逐格扫描成数字文件存入硬盘,对每帧影像进行自动或人工数字化修复,声音修补和声画合成,调色,制作数字拷贝或胶片拷贝。数字化修复要去除胶片磨损老化造成的划痕、霉点、褪色、变形等,尽可能恢复影像的原貌,但又不能把旧片修成新的,还得有艺术上的把握。
“邵氏公司修复的那些老片,都算修复失败案例,全部是过新,以致看过原片的那些人说,这颜色不是我们当年看那电影的颜色。”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沙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个成熟的技术人员,一天最多修复200帧画面,一部90分钟的影片,大致有13万帧画面。
到2013年底,挪威传来消息,修复后的《盘丝洞》可以在2014年春天回到中国。挪威国家图书馆制作了一份数字拷贝,一份胶片拷贝,同时赠送给中国电影资料馆。
“以前你想研究中国的神怪电影,大家都说有上海影戏公司、但杜宇和他的老婆殷明珠。光知道这些人名、资料有什么用?你根本没看过这部影片。一部神怪电影的影像都没有。”沙丹说,“可以说21世纪以来,《盘丝洞》的发现和回归是中国电影档案工作中最大亮点之一。”
先于《盘丝洞》的确认,意大利还找到了1927年侯曜导演的《海角诗人》,残存的拷贝只有20分钟长度。不过意大利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没有把它白送回来,他们提出用这部残片交换中国电影资料馆收藏的三部意大利纪录片。修复、复制和交换的工作至今尚未完成。
胶片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能保存1250年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电影保护和修复工作从2007年起全面展开,有一个名字叫“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护工程”。至今已由国家拨款3.7亿人民币,完成了约7000部国产电影的修护—多数电影是简单的胶片转数字存储,经典影片进行精致修复。“目前每年持续修复量,2K修复五十部影片,高清修复一百部影片。”电影资料馆副馆长孙向辉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电影资料馆馆藏节目三万多个,中国影片约两万部。所有节目都要最终转成数字格式。中国影片至少半数需要修复,尤其是大量早期经典电影。
还有不少电影已经看不到修复的可能性。沙丹就见过很多老电影胶片已经融化、粘连。但这样的“尸体”不能扔,还要存着,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新的技术能把它修好。“今天任何一个粗暴的举动,都可能给未来留下很多遗憾。既然我们有条件,就尽量不要让遗憾真的出现。”
电影拷贝保存的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遗憾。过去的硝酸纤维片基胶片非常易燃(昆汀·塔伦蒂诺电影《无耻混蛋》中,就是用这种胶片放火烧了装满纳粹军人的影院),电影档案大量转印成醋酸纤维片基的“安全片”之后,就把原来的拷贝烧了。时间过去越久,越觉可惜。
如今的新电影绝大多数全部以数字方式拍摄、制作,也以数字拷贝格式保存在电影资料馆。一般人想象电影以数字格式存在硬盘里,比胶片保存恒温恒湿的苛刻要求简单多了。但根据研究机构“影像永存学会(IPI)”提供的数据,胶片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仅能保存4年,而在最理想状态下可保存1250年。这是有完整理论和科学实践证明的推论。储存在硬盘里的数据,目前反而没有任何科学研究能证明它能完好保存超过一百年。
“就好像图书,我们现在有各种各样的电子书格式,有PDF文件,有知网文件,但是国家图书馆一定要收一个纸版。”沙丹说,“唐朝宋朝的纸本今天还能存下来,PDF文件50年后能打开吗?不一定。”
数字影像技术和存储技术频繁升级换代,消费者很开心,但对电影档案工作而言,这制造了始料未及的保存成本—海量影像以当下的主流格式存储,一旦文件格式随技术更新,转码又将是巨量的工作。
美国影星基努·里维斯因为关注数字影像技术带来的问题,拍摄了纪录片《阴阳之间》。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说:“要知道你存在手机、电脑还有云里的那些照片,三五十年后你想给你孩子看看……祝你走运吧。”
国际上已经有机构修复了重要影片之后,再做成胶片拷贝保存起来。中国目前还没有开始这样做。
1920年代很烂的商业片,仍然是国宝
影迷大多已经知道,2014年的柏林金像奖电影《白日焰火》国内公映版本与柏林参赛版本并不一样。类似的情形并不新鲜,1959年郑君里导演的《聂耳》也有两个版本,“与公映版不同,当时还专门拍了一个"浪漫版",带接吻戏的。以前老说新中国电影第一吻,一会儿说是《天山传奇》,一会儿说是《庐山恋》,其实1950年代早就有。只是"浪漫版"当时怕被批判成小资产阶级,没有对公放映。但东西存着的,某一天也许要放这个浪漫版的《聂耳》,我们就可以去修复。“沙丹说。
中国电影资料馆保存的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两小时出头的内地胶片公映版。但影迷都知道这部电影在当年的国际发行中至少有四个不同版本。2013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威尼斯经典”单元,《阳光灿烂的日子》修复版是140分钟。“看到更完整的影片版本,你才更能明白他后来为什么拍《太阳照常升起》。很多东西都是贯通的。姜文实际上一直在拍那一部电影。”
商业价值更高的经典名作更容易得到电影公司的大投入修复。索尼经典电影公司为庆祝《阿拉伯的劳伦斯》发行50周年,在2012年推出了以4K规格(水平像素值4096,垂直像素值2160,每幅画面8.8M像素。高清电视和蓝光影碟每幅画面的像素数只是2.2M)重新修复的这部恢弘大作。大卫·里恩拍电影用了16个月,修复却用了26个月,耗资200万美元。
2013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放映了新修复版的《阿拉伯的劳伦斯》,600张电影票两天就卖完了。在任何地方放映这部电影,每场都要付给索尼经典2000美元的授权费。在未来很多年里,它仍将不断为电影公司以及演职员表上那些名字带来收入。马丁·斯科塞斯成立的“世界电影基金会”修复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红菱艳》、《豹》等经典名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因为复杂的版权归属,每放映一场的授权费要五六千美元,而且至今还没人能签下蓝光影碟出版合同。
从档案保存的角度而言,影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今天找到一个1920年代很烂的商业片,我们认为它仍然是国宝,因为它几乎没有了。”沙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艺术批评的角度,电影当然有高下之别。《白日焰火》一定比《私人订制》艺术价值高。但是两百年以后的人,通过今天电影当中的每一个画面,都能了解到这一代人怎么说话,怎么穿衣服,想什么做什么……这是档案保存的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