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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到了,一个念头悄没声息地涌上心来,我们该去太原给你老人家烧几张纸钱了。
那些年里,你喜欢站在吕梁山下那栋灰砖宿舍楼的窗口,久久望着楼外由远及近的一条公路。那是一条从太运高速路拐下来的柏油路,常常坑坑洼洼,积着一汪汪的黑水,时不时汽车碾过就会颠一下,溅起一片片水沫来。这公路的两侧还长着高高的白杨树,阳光总把树叶撩得哗哗响,也给路上印满忽忽闪闪的光影。你一定是透过那树叶的缝隙看到了公路上驶来的汽车,便大声叫嚷女儿们快下楼接人去。但我最早进入闻喜的这处山坳,是随你的二女儿骑着自行车来的。你对这条路有诉说不尽的情愫,清楚记得当年二女儿所在的“三八班”在哪一段种下了多少棵树,以及那一棵棵已经高耸的大树背后藏着的故事,镌刻着上世纪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在这所军工厂留下的痕迹。可惜那些青春故事我现在已经记得不多了,但我记得你老人家每每见到我从西安来,稍稍安顿一会儿,便骑上家里那辆陈旧但很结实的自行车,去东镇买蜂蜜买江米买红豆了。东镇离厂里有十几里路呢,你总是不言不语推起就走,骑上车腰板挺得直直的,手紧紧握着车把,脚下用力地一蹬一圈,任凭风将头发和衣襟吹起来。好像需要半天的样子,你就匆匆地返回来了,你必是在我们回来的第二天要给女儿女婿做一顿总也吃不完的炸糕。那糕是黄米的,蒸得软软的甜甜的,放在嘴里粘得牙都张不开,香甜却顺着喉咙浸进了全身,似乎有着嚼不完的味道。不过你倒并不怎么吃,说是吃多了胃里犯酸乱翻腾,但你看见我们吃得有滋有味就微微地笑了,皱纹纵横的眼眶就涌满了知足。
好像从那以后,我便喜欢吃炸糕了。每每见到黄腾腾的炸糕就忍不住要撕一块,放到嘴里甜甜地嚼着,脑子便会不由地想起吕梁山下那间灰楼里整洁而简陋的床铺和桌椅。你对山坡下的那个家最有感情了,时常会拉住我们的手,说起楼外院子里小窝棚里的鸡窝和地窖。有时候你会叫哪个女儿下到地窖里取点土豆和红薯,只是但等女儿下去,你便趴在窖口边一个劲不停地嚷叫,直到女儿从下边探出头来才松口气停歇住。
你喜欢从白杨遮阴的路上走出去,到附近的村落里买些比厂门口的农贸市场能便宜几分钱的鸡蛋和米油。有时候你还会从这条路上往西拐,再直直地走下去,要走整整一天,便是到了我们居住的西安城。可能厚厚的文化气息总没有朴实的土地来得踏实,你老人家在古城女儿们的家里住不上几天就嚷嚷要回闻喜的山沟里去了,只有回到了那处灰楼里的小屋你才住得舒服吃得可口。好像也挺怪的,你有房颤的毛病,似乎一到外地就犯个不停,见谁都烦躁得不顺眼,但是回到山坳里不吃药也会轻松下来。
后来你老了,老伴退休了,女儿们也都一个个嫁到外地了,她们谋划着要把你接回到你的原籍太原城。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老家还有与你一同老去的几个兄弟姐妹。于是女儿们叽叽喳喳在太原为你准备了两间套的小居室,还按时下的风尚做了适度的装修,家里起居饮食用具一应俱全,吃的喝的在米橱冰箱里盛得满满当当,想着你们老两口在小屋里会生活得很惬意。然而我听说,到太原后大约没过多久,你就不愿意进厨房洗菜煮饭了,每每要唤身边的女儿来家里做好了,摆到桌上,再端碗吃饭,还时不时埋怨女儿饭做得不香,菜炒得没味。于是,你膝下的六个女儿就陆续聚到太原城,商议怎么侍弄才会让你更满意。而在电话里女儿们轮番跟你絮叨今天的饭菜是什么,今天的胃口怎么样?从此你老人家的起居衣食俨然成了电话里每天必须的内容。我们都在想,大家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你一定生活得既开心又舒服,看来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有一天陪伴你的女儿来电话哭诉你又不满足了,又骂她手脚笨拙,饭菜没味。而且从下午一直骂到华灯初上。在外的女儿们稍一商议便轮番埋怨太原的妹妹没有侍候到位,那时你老人家刚刚失去了老伴,心里肯定煎熬,千万别惹你生气了,要多买点好吃的,千万别吝啬花钱,最后大家会加倍补贴的。于是每个女儿在电话里都要提及你原先在山坳里的饮食习惯,把记忆里你曾经流露的嗜好都汇总起来了。
然而又一天,太原的妹妹又来电话了,这一次她竟在电话那头嚎啕起来,说是你老人家突然跑到大院里高声大骂几个女儿的不孝来,你说你养了六个女儿,含辛茹苦受尽磨难,一个个都长大了,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太原城里好可怜啊。可以想象,你在大院里这么一喊,围观的人就多了,什么议论和猜测都可以从人们的脸上读出来。太原的妹妹本来正在厂里上班,听说后疯了似的赶了回去,哭叫着把你硬架回房间里。老实说,你的这一突然的举动,可把六个女儿羞得脸红到脖子了。第二天,外地的五个女儿就从内蒙古从西安从运城齐聚到太原的小屋里了。女儿们小心翼翼地围在你的膝下嘘寒问暖,谁也不敢提及昨天发生的事,只是小心地给你洗头洗澡,给你换洗身上的衣服,给你变着法做你爱吃的米糕麦饭。而你却是怪了,见到女儿们一个个都回来了,却是不再嚷嚷骂人了,自己也安静了很多,一个人坐在房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屋里忽然多出的这些个女儿们,脸上显得平静而又满足。似乎听着女儿们吵吵,看着女儿们嬉闹骂仗,便又恢复到在山坳里那间灰楼里的神态了,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久违的笑话来。可是女儿们还是有些担忧,便把你拉到医院里去检查,医生说你的小脑有点萎缩了。这让女儿们又是好一阵的纠结,但你却说自己感觉好好的,没病没灾就别忙活了。女儿们陪过几天看到你脸上终于现了笑容,偶尔还会骂哪个女儿“笨蛋”了,大家便陆陆续续从那间小屋分散离开了。
可是,过了半年多,太原的妹妹又来电话了,说你又站在院子里骂起姑娘们了。那骂的话更羞更难听,几个规规矩矩的女儿放下电话便呼啦一下聚到太原,又陪在你身边嘘寒问暖,而且还责问太原的妹妹是不是哪一点没侍候好,惹得老人家生气了。女儿们还争先恐后地给你述说着她们的思念和难堪,使尽法子想让你笑起来。而且还告诉你,她们在外边劳作也不容易,要上班挣工资养家糊口呢。你好像听到这些就平静了,眼角还闪出一星星的狡黠来。于是女儿们就故意把你领到院子里,公告似的想让大院里的人看看你老人家生活得幸福呢。几天后,女儿们就又返回各自的工作地方了。这一次你站在小屋里的窗口朝女儿们的背影看着,走一个你看一个,直到远远地出了街坊大院看不见了,你还呆呆地站着,好像你能透过院墙看见女儿们迟疑的身影呢。后来你怎么成了习惯,常常会痴痴呆呆地站在窗口朝大院里的门口望,望着望着,嘴里还会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嘟囔,后来有女儿终于听明白了,那是你在骂你的女儿们没良心。于是女儿们便轮番地给你打电话,想跟你叨叨些你关心或不关心的事儿,可是你的耳朵却忽然就聋了许多,在电话里怎么也已听不到女儿们的长呼短唤了,只能由太原的女儿转述她们的问候了。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没能阻止你的继续“行动”,你隔上一段时间就会跑到街坊大院哭天喊地地将六个女儿轮番叫骂一通。于是几个女儿第二天也就会再聚到太原,而你见了她们便也就不再言声。只是如果哪个女儿没能及时赶回来,你准要不停地数落那个姑娘的不是,从孩提一直数到长大,直数叨得那个女儿耳根热了,匆匆请假赶回太原。而你见了迟归的女儿也不再数叨,好像什么话都没骂过,只是抬眼淡淡一问,你咋回来了?女儿们撇撇嘴面面相觑,直说咱妈老糊涂了。后来你老人家终于挨不过命运安排,丢下可怜的女儿们寻老伴去了。
如今,时间愈来愈快,我们也愈发地喜欢回忆过去了。今年清明前夕,我们商议着给老人们扫墓的事,有事路过闻喜那个小小的山坳,一踏上那条依旧坑洼的公路,我就感觉到你骑自行车不知碾过多少遍的辙印,远远就看到路尽头的那栋灰楼和那个印着你眼睛的窗棂。我蓦然顿悟,你老人家哪里是在大院里骂女儿啊,你那是想女儿们了!女儿们一年只能两三次到太原来陪你说上几天话,睡几天觉,几天后也就走了。那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呐,你有三百五十天与女儿们是分隔的,那个独处的滋味,那个思念带来的苦楚,只有你自己才能感受啊。你太喜欢女儿们了,你喜欢女儿们聚到一起的感觉,你喜欢女儿们围在你身边叽叽喳喳捣蛋调皮,可你知道你老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将女儿们齐齐地唤到身边来!今天我努力咀嚼你以前怪异的行为,终于明白你其实是想女儿想得苦,爱女儿爱得深啊!你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一个母亲对女儿们的思念!
我悄悄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她一听便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她又想你了,想去太原给你说,她也是多么的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