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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发表了长达45分钟的获奖演说,内容有关他写作时的“线索”以及小说家的使命。以下是莫迪亚诺的部分演讲内容。
与生活保持一点距离
小说家要和生活保持怎样的距离?他们需要与生活保持一点距离,因为如果一直沉浸其中反而会看不清生活本来的样子。但是这样的距离不会限制作者将书中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物建立某种联系。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托尔斯泰一下子就从一个卧轨自杀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小说人物的影子。
我就不冗长地叙述我的故事了,但是我童年的一些经历一定也为我的作品埋下了伏笔。我长期不和父母住在一起,而是和一些我根本不了解的朋友住在一起,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和房子里。后来,这让我想试图通过写小说来解决这些迷惑,希望写作和想象力能最终帮我把这些零散的线索都串起来。
爱德加·艾伦·坡在他的短篇小说 《人群中的人》中写道,他坐在咖啡馆中观察那些在人行道上不断行走的人们,唤起了对人性的关注。他选择了一个长相怪异的老年男子,并通宵跟随他到伦敦的不同地方,以期更好地认识他。但是这位老人是“人群中的人”,所以跟着他也毫无意义,这位老人并不作为个体存在着,他只是众多过路者中的一员,行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迷失了自己。
诗人托马斯·德·昆西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事,让他终生难忘。在伦敦拥挤的牛津街上,他和一个女孩成了朋友,就像所有城市中的邂逅一样。他陪伴了她几天,直至他要离开伦敦。他们约定一周以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在大提茨菲尔街的街角出现。但是他们自此就再也没见过彼此。“如果她活着,我们一定都会寻找彼此,在同一时间,找遍伦敦的所有角落;或许我们就相隔几步,但是这宽不过伦敦街道的咫尺之遥,却让我们永生没再相见。”
一条街道串联起一段回忆
随着时间流逝,城市里的每个街区、每个街道都能引发起在这里出生或成长的人的一段回忆,一次碰面,一点遗憾或是一点幸福。一条同样的街道串联起一段回忆,这地方几乎构成了你的全部生活,故事在这里逐层展开。那些千千万万生活在这里的、路过的人们也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回忆。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帮助自己写作,试着去找那些老巴黎的电话本,尤其是那些按照街道、门牌号排列条目的电话本。每当我翻阅这些书页,我都觉得自己在通过X光审视这座城,它就像一座在水下的亚特兰蒂斯城,透过时间一点点呼吸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千千万不知名的人们留下的就只有他们的名字、住址和电话。有时候,过了一年,一个名字就消失了。翻阅这些老电话本,我会想,如果现在再拨打这些电话,大概多数都无人接听吧。
所以当我看着那些老巴黎电话本的时候,我开始想写我的第一本书。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千千万万的名字里,用铅笔划出某些陌生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想象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你可以放纵自己,消失在大城市里。你也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开始新生活。你也可以从一个孤立的地址开始长期调查一场预谋。我一直对搜寻令中的一句话非常有兴趣——“最后一个为人所知的地址”。人物、事件的消失和身份、时间的流逝都和这座城市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什么19世纪以后,城市就成了小说家们的“领地”,很多伟大的小说家的作品都和某座城市密不可分。
重现漂浮在海面上消失的冰山
至于我的作品,颁奖词说“唤起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其实这样的赞誉不单单是对我的作品,还有很多其他作家的写作也是如此。这是一种特别的记忆,试图从往昔捕捉一些隐匿的、未知的、几乎在地球上没有留下痕迹的零零碎碎。当然,它们都与我出生的1945年有关。城市被毁、所有人都消失的情况让我和我这一代人,对记忆和遗忘的主题更为敏感。
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而是始终处于遗忘和被遗忘的持续的斗争中。一大堆被遗忘的东西掩盖了一切。也就是说,我们仅仅能拾起历史的碎片、断裂的痕迹、稍纵即逝的且几乎无法理解的人类命运。
但是,这就是小说家的使命。在被遗忘的巨大空白面前,让褪去的言语重现,宛如漂浮在海面上消失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