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酱油

　　上。
　　讲故事的是导游小齐。
　　这个瘦瘦的女人，虽然不很漂亮，但却有着和自己年龄不甚相称的阅历和气质。其实，按照我的评判标准，女人的气质才是首位的，而小齐恰恰就是这种女人。
　　车子行驶了好长一段路程。小齐所讲的都是一些有关当地的风物习俗，仿佛谁也不愿意触及或者不敢触及那些敏感的话题。于是，大家便都悄无声息地休息。但不知道怎么又谈起了旅台的感受，谈起了国父孙中山以及蒋氏父子，谈起了两岸的隔膜和现在的互相走动。之后又谈起了老蒋临走时的抓壮丁，谈起两岸亲人间的互相思念。
　　这时，小齐从副驾座上站起来。她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离乡多年的老兵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和小齐的父亲一样，都是国民党逃往台湾前被抓的壮丁，又长期在一个部队服役过。不同的是，小齐的父亲被抓时十九岁了，而故事的主人公才十五岁。
　　那天早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去放牛，也没有下田。他等着吃了饭要和妈妈一道去看望生病的外公。直到要炒菜的时侯，母亲才发现酱油用完了。于是，母亲对他说：去，打瓶酱油。
　　那天早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手里拿着母亲给的钱和酱油瓶，欢天喜地地走在家乡的巷子里，他要去村口一家杂货店打一瓶酱油。村巷里开满了黄灿灿的菊花，少年走的高兴，走得有些忘形，他完全沉浸在一片美好的遐想中，没有听到村口的嘈杂声，也没有看到那些正在抓壮丁的兵。
　　少年走到村口，才意识到他已经被抓了。他喊：“别抓我，我要给我妈打酱油！”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开村子前喊的最后一句话。
　　几十年过去，少年不知不觉间进入了青年、中年，而且很快就年过半百。但几十年来，他被抓的那一幕却从没有忘记过，母亲要他去打酱油的那一幕也没有忘记过。每每想起那些画面，他的头便破裂般的疼。
　　让少年恼恨自己的是：他连一瓶酱油都没有打回去。
　　三十多年过后，通过多方联系，少年终于知道母亲还活着。他想，母亲还等着那瓶酱油。
　　于是，他把回乡的日子选在了当年被抓的那一天。
　　在家人的簇拥下，从宝岛上回来的他远远地就跪下去，双手举起一瓶酱油，声泪俱下：“妈呀，我给你把酱油打回来了！”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台北去高雄的路上。我看见车上所有人脸上挂满了泪花。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我觉得自己像被什么钝器猛击一下，胸口隐隐地有些疼。
　　是的，人的一生有许多个维度。在时间这个维度上，故事的主人公至少有过三十多年的空白；而在重量这个维度上，三十多年，一个人才完成一桩极其平常的心愿，把母亲让打的那瓶酱油拿回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李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