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掌故：失宠的涝池

　　在渭北旱塬上的每个村里，都有一个或几个涝池。人们洗衣服、喂牲口，种菜浇花，修盖房屋时和泥，都少不了涝池里的水。涝池，对于旱塬上的人来说，那是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紧密相传的朋友。

　　合阳人平日说到涝池，大多只说一个“池”字，方言里念cí。也许是出于人们对水的企盼，在合阳的村名里有好些个同“池”字相连，比如黑池、新池、高池、乌池、回回池便是。

　　我的家乡和阳村是合阳县东的一个大村庄，村里有四个涝池，最大的南北长近百米，东西宽也有五六十米，我们称为“大池”；一个中等的叫“蒜窝池”，因其口面虽然也就一亩左右，但却深，形状好像农村人砸蒜用的蒜窝，因而得名。也有人说，应该是“漩涡池”，因为这个地方称为“九水归一”，下雨时，村里四面八方的水汇聚到这里，在池里打个漩，又从退水的东胡同流走了。在杨家场和姚家巷东头，各有一个小池，水面也就半亩来大，方便附近的人家用水。

　　大池周围，那可以说是村庄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池的北端，建于北宋时期、由宋真宗亲题匾额的寿圣寺巍然耸立，清乾隆本《合阳县全志》有记载，明代所立的石碑至今犹存。据老辈人传说，过去邻里之间有了纠纷，就撞响寺里的大钟，叫众人到这里来评理，因为这里有神明鉴察。新中国建国后的1952年，搬掉神像，寿圣寺变成了村上的小学校。我就是那一年入学的。当时的建筑还保持着原先的格局，前殿、正殿、后殿与两边廊房都还完好，学生就在里面上课。上世纪70年代初学校重新规划，才拆除了原先的殿宇。与寿圣寺相毗邻的是救郎庙，俗称大庙，建筑宏伟，可惜在抗日战争胜利那年一把火烧个净光。土地改革结束后，农民欢欣鼓舞，又在原址建起戏楼。戏楼背靠涝池，据说因为池水，戏台上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这大约是一种声学效应，在没有扩音设备的当时，这种设计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智慧。合阳许多村庄的老戏楼都背靠涝池，原因盖出于此。大庙后来成为学校的操场。涝池东面是从山西、韩城去往朝邑、华阴的南北大道，有一家供过往客人打尖的小店，一家弹棉花的和一家药铺，秦氏东分祠堂也在这里。池南端东侧是砖砌的高台，上面建有朝南的马王庙。为马王演戏的戏楼称为“花戏楼”，背后就是蒜窝池。马王庙后面是一座朝北的小观音庙，观音坐在莲台上，和蔼可亲。池的西南角是一座大砖洞，村西几条巷道的雨水就从这砖洞下流入大地。和阳村里旧日也有“八景”，其中最出名的三景就集中在大池边，而且都是因为大池才形成的。一池碧水，宛若明镜，虽不像洽川的瀵水那么清澈，但周围的景物倒映在水中，却也清晰可见。寿圣寺山门口的金刚力士倒映水中，头下足上，称为“倒吊金刚”；在水中看见观音的莲台翻了个过儿，叫做“倒坐莲台”。秦氏东分祠堂门口有一棵高可数丈、粗有三四楼、浓荫蔽天的老槐树，树龄估计在千年以上，树端两根枯枝直插蓝天，有如虬龙凌空，倒映在清波中，又似虬龙在水中嬉戏，故称“木龙戏水”。

　　天微明时分，人们便开始到池里挑水，铁钩撞桶的响动和人们互相问候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吃罢早饭，妇女们便提着竹笼、端着脸盆到池边洗衣服，笑语声和棒槌声响成一片。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晌午的涝池边不知有多少台戏在这里上演。时而笑声飞扬，惊飞了树上的鸟儿；时而窃窃私语，只听见棒槌在啪啪地响。家长里短在这里传播，轶闻趣事在这里聚散。黄昏时分，从地里回来的人拉着牛到池边饮水，顺便也洗去身上的尘土；也有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站在浅水中，把竹笼在水中往复提起放下，淘掉麦衣中的细土，让牛吃起来舒心适口。

　　六月炎夏，正午时分的涝池边是男人的一统天下，妇女们是不去的，这是先人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涝池四周都是脱得赤条条的男人，或在水中尽情地游动，拍打水面的双脚溅起雪白的水花；或站在浅水中擦洗身子，消除几分暑热；或只穿条短裤，躺在涝池护坡的草地上休憩，美滋滋地抽袋旱烟。孩子们也想着像大人那样从涝池这端游到那端，过一回岸，但大人不让，因为池水太深，水面太大，怕出危险，只准由大人护着在池边乱扑腾。大人下了地，孩子们自由了，或手指塞入鼻孔，从岸上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头在水中，只露个屁股在外面，叫“钻压沟子”。或两手划动，双脚扑腾，学着“狗刨式”游泳。尽情倒是尽情了，但如被大人或老师发现，可就少不了被揪住耳朵提溜得龇牙咧嘴，甚至还得吃几个耳刮子，因为水中毕竟有危险，大人不得不多操一分心。不准下水，打水漂是可以的。小伙伴们拣起薄薄的瓦片，斜侧着身子使劲撇出去，看谁的瓦片飞得远，看谁的瓦片在水面上跳动的次数多，大呼小叫，热闹无比。

　　大雪纷飞，展眼又到了能冻破石头的三九四九天，涝池里结了厚厚的冰，人们担水时只有在冰上打一个窟窿才行。小伙伴们可高兴了，脚下踩一块砖，哧溜溜从这边滑到那边，又从那边滑回这边，或者盘旋着转大圈子。记忆里那时冬天好像冷得多，冰冻得很厚，小孩子身量轻，压不垮的，所以大人也不甚阻拦。

　　解放后提倡婚姻自由，涝池边又成了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最佳选择地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动人情景不只让同伴们羡慕，老年人偶然碰见了也会感慨一番，遗憾自己没有逢上好年月。

　　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或为鱼鳖”的洪水时代，洪水留给人们的记忆太可怕了，所以在建立村庄选址时，便把排水放在比避风向阳更为重要的位置，而涝池位置的选择更是重要的一环，以便更好地发挥涝池对于洪水的调节作用。和阳村地形大体上亦是西北高东南低的形状，大池在村北，池北是高高的护岸，四条大巷的雨水可以保证池不干涸；而当村西边塬上的洪水（群众俗称为“滚坡水”）奔腾而下，大池容纳不了时，便会由漫坡状的南口溢出，流进蒜窝池，在地里打个旋，又折向东流，经东道、小伏六村南，从北伏蒙南沟注入黄河。两个涝池组成一个排水系统，洪水再大，村民永无被淹之虞。蒜窝池的来路水则是下雨时从村庄南部的几条巷道所流出，水源充足，除过罕见的大旱，两个涝池极少有无水的时候。先人的智慧和眼光令我们敬佩。

　　有专家说，涝池把天上的雨水蓄起来，又供给人们日常应用，取之于天，用之于人，就如同湿地是大地的肾一样，涝池也是一个村庄的肾。围绕着涝池，形成了一个村庄的“涝池文化”，对于村风的形成，对于村民素质的提高，都有着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我们绝不可以忽视这种文化。对这个观点，我是极为赞同的。

　　但在眼下，涝池的失宠却让人伤感，往日的辉煌已经黯淡，它正在逐渐地退出人们的视野，保存在人们脑海里的，只能是过去美好的记忆。我们村里的一个小池早已填掉，人们盖房屋时看上了那块地皮；另一个小池也大半被垃圾填满，失去了本该应有的功能。蒜窝池周围先是建房时截断了退水道，1998年一场暴雨，附近好几家墙倒舍歪，生命和财产受到严重危胁，但当政者似乎并未被现实惊醒，在众多村民的反对声中，蒜窝池先是用来倾倒垃圾，终于在今年被填平了，我们无法预测在下次洪水到来之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被视为村庄象征的大池虽然还继续滋润着村民，但四周已被盖房者吞食得不成样子，原有的大树被砍伐净尽（老槐树早在1962年便被秦氏后人卖掉），光秃秃地十分难看。

　　走过涝池边，面对备受冷落的它，我不由得就会想到，难道建设新农村时就可以不考虑排水问题？涝池，这村庄之肾的失宠难道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难道我们非要等到大自然狠心地惩罚我们之时，才会重新想到涝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