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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会相信陕北信天游在离开陕北大地后会有那样的魅力。 那是在江苏扬州市的一次宴会上。兴之所至,我们给那里的企业老总以及他们的夫人唱开了信天游。我们唱起了原生态的流传在绥德、米脂、子洲一带的《十对花》、搬水船用的一些歌曲。我们唱着,他们未必能完全听懂歌词,但显然被歌的旋律所感染,他们从位子上站立起来随着音乐的旋律拍手。唱到高潮处,令我们大感意外的是一位老总的夫人先是拍手和拍,继而头脑开始随拍摇晃,后来干脆就地扭动腰肢情不自禁舞蹈起来。面对这一幕,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来自黄土高原的这些原生态小调有如此神奇的魅力,让这些地地道道的南方女人就地舞蹈呢? 我问:为什么我们唱时,你们被感染到如此地步?她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的音乐,好听得受不了,不舞蹈不由人啊! 由这件事情让我想到与此异曲同工之妙的另一件事情:前些年,我的陕北籍同事到南京出差外调,在宴席上高兴地唱起信天游,在未唱之前,对方接待有些漫不经心,按传统的程式化进行,一旦听了歌唱后,招待立刻换了人似的,虽不说热情似火,乃至后续相关费用都由对方主动来承担了。 这两件事情让我一直在思考,信天游在离开陕北的土壤后为什么在快节奏的环境下有如此神奇的魅力?为什么越是古老的越是原生态的信天游外地的听众越是喜欢而且听不够呢?为什么时代进入新时期,陕北本土的人也创作了不少信天游,虽功不可没,但为什么扩散传承效果反而非常有限呢? 我想可能与以下原因或多或少有着丝丝蔓蔓的关系: 文化原因:陕北历史上是一块“儒家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地方,从文化的传承方面考察,这里更突显人性之率真、裸露的一面,更有利人性天性表达的一面。你从这里人说话大量使用叠词这一现象来看,承接了儿童的语言习惯,似乎是童化,未必是一种先进,但从深层透视,恰恰是一种诗性思维,是一种天然的思维逻辑。意大利哲学家维柯认为这样的语言方式是最接近神性的,这恰恰是“儒家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又一语言、思维活化石佐证。天性的思维方式自然带来天性的歌唱习惯、天性的表达方式。受游牧文化的影响,敞亮、率真、豁达几乎成了陕北文化特征的一些关键语和主题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大胆歌唱、大气办事几乎成了世世代代多数陕北人说话行事的方式。这对阴柔婉约内敛小巧玲珑的南方人而言,自然是出娘肚皮都很少体验的事情,他们一旦亲身现场见证了这样的艺术,怎么能不大开眼界而自然喜欢呢! 地理原因:陕北之地,多的是山大沟深,你看看陕北人叫人:一开腔就是“哦——”;你看看陕北汉犁地呵斥牛,一开腔同样是“哦——”,这种说话开腔的习惯与祖传有关,更与地理有关,不用高声对方难以听见,不用这个“哦——”作开腔铺垫,不足以表达对对象的呼唤之情,不足以唤起对方的重视,不足以反馈回同样的声音,不足以完全、彻底、全部传递出自己所有的情感。而这一切的一切与陕北人的心之门是这样的敞亮洞开有关,嗓门的完全打开实际上是一种心门的彻底打开,无论在高山上,还是在深沟里,此刻的地球上突出的就是自己,高大起来的就是自己,不需要遮遮掩掩,不需要虚虚假假,不需要扭扭捏捏。“哦——”的语言方式赤裸裸亮出了陕北人的文化心理,敢把人性之真全盘托出:“天地本来就不大大,正好咱俩就耍一耍!”“想你想的就撑不定,因为妹妹你长得实在俊!”如果不是这山大沟深的地方,能产生出这样火辣辣、滚烫烫、情浓浓的话语吗!你看看平原地带,尤其是长江以南的地方,同样是爱的话语,说的总是那样含蓄许多,不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关系! 苦难原因:陕北历史上的苦难太多,你甚至不需要查看各县的史志,你完全可以从日常的口语中感受,女人叫自己的丈夫是“受苦人”“受苦的”,陕北话中常说:这地方“苦焦”,这日子“苦焦”。把自己心爱的人叫“受苦人”,可想而知这苦苦到什么地步了,苦到人们骨髓、苦到人们灵魂里了。著名作家韩石山说过:凄苦之文易写而动人,欢娱之词向来难写!信天游恰恰多的是苦难和多情的副产品。你听听歌王王向荣唱的哭调《走西口》,你仔细用心听过吗?如果你用心听过三遍,你也会泪流满面!难怪陈忠实、赵季平听了后都深深感动、赞叹不已。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唱的是自己的苦难,唱的是自己的遭遇,唱的是自己心中最真实最动人的感情,他经常用眼泪在歌唱,听众不感动才怪呢!想到这里,我似乎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前些年甚至这些年,媒体经常在探讨陕北民歌传唱的话题,诸如后继乏人啊、新生代不爱啊、娱乐方式多元化啊等等。这些理论当然很有道理,但我们是否明白或者忽视了艺术创作或者传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在的本质的规律——凄苦之文易写而更能感动人,欢娱之词向来难作?当然,这样说,完全不是说我们专门视改革开放成果不见而歌唱苦难,而是说要找好动情点,找好艺术打击力、爆发力最好的切入点,而是说我们要遵循艺术创作、艺术传承的重要的、本质的规律:创作要遵循创作的规律,歌唱要唱出自己的真情。 艺术原因:考察历史上真正流传下来的信天游也好,其他陕北民歌也好,有些自身的艺术性是美轮美奂的,让你无可挑剔的。你看看《想亲亲》也好,《走西口》也好,《小姑听门》也好,《十对花》也好,人性的率真且不说,但就那一段一段结构与结构的对称,一段之内字句的匀称就让你惊叹不已,更惊叹的是不少信天游大量使用回环、使用人性颤栗的修饰词强化艺术效果。相比之下,我也在电视上、网络上见过一些土著的尤其是文化人创作的信天游歌词,尤其是改编的信天游歌词缺乏结构的匀称,内在的回环、气脉的贯通,艺术上不仅没有比历史上的信天游进步,反而有的甚至是一种退化,这样的信天游怎么可以传承下去呢?经典之所以是经典,不仅仅在于其内容,更重要的在于其形式,互为光亮、相得益彰,这早已被历史和时间所证明。所幸的是榆林地区有一批年富力强的艺术家、作家已经做出了很好的令人感动和不懈的努力。我向来认为陕北民歌的真正“源”和“场”在榆林地区,我相信新的好的信天游更多地会从这里不断涌出、扩散、传承。 有了上述原因,似乎就不难理解信天游在陌生地域引起的轰动和魅力所在了。当然也不排除外地人对异地异域文化艺术的新鲜感、好奇感和欣赏上的饥渴感有一定关系。信天游与革命歌曲或者叫红歌有所不同,后者更多的是一种特定时代集体的意识、集体的声音,前者却多的是个人的、个性化的声音,是一种见到个体灵魂的声音,是一种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是一种高度彰显个体的人的声音。当这样的声音在你耳畔响起来的时候,听众眼泪为之舞蹈、手足为之共鸣、心跳为之加速、人性为之震撼就不足为奇了。 信天游是陕北人的第三条腿,有了这条腿,我们往往可以走更多的路,甚至可以省去一些力气,而且,让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时不想讨方便都由不得我们自己。这确实是祖先给我们后人的方便,我们引以为自豪!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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