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大地上,有一种特殊的民俗:敬拜土地。这种民俗可以列在各种民俗的前列。可以说,每一位上了年纪的陕北人从内心到行动年年都坚守着这样的民俗,这种民俗既是陕北农耕文化内核的重要元素,又是非物质文化遗存的应有组成部分。
可惜的是,这样的民俗不仅在民间面临消解的危局,而且在文化人中间也面临头脑不知、思维浑浊甚至认识漠视的困局。
看看敬拜土地民俗的深厚土壤吧:
对于世世代代依托土地谋生的陕北人而言,无论从内心,还是从行动,对土地的敬畏、对土地的依恋、对土地的营务,是其他地理板块的人群少有的,对陕北人中的庄稼汉而言更是如此。
在农耕时代,祖祖辈辈的乡民们在土地里滚打摸爬、繁衍生息,土地成了他们的命根子。生:落地在细细的黄土上;活:每一口饭食来自黄土地;死:融入到厚厚的黄土下。就连死后的标记都要用黄土堆成一个圆圆的土堆堆,以示纪念。
看看陕北的县志,抗击饥饿填饱肚子几乎成了每本县志的主旋律;抬头望望陕北的山梁梁沟洼洼,谁都明白历史上这方土地是靠天吃饭的地方。天年顺当,雨水充沛,农人一年的辛苦和汗水才不会白费,但是十年九旱的怪圈不是人为能轻易打破的。这样的地利、这样的天时、这样的收成决定了陕北人的土地情结很浓,浓得如原浆的烧酒,浓得如化不开的墨汁。要从他们的文化性格中割裂出来是不可能的,要从他们的风俗习惯中删除出去是不容易的。
用心体味陕北乡间的口头语:“受苦的”“受苦人”“受苦汉”“受死苦”“受死鬼”等等,这些称呼一般是婆姨对自己男人的习惯性称呼,这种称呼总是与“苦”与“死”相联。是啊,土地如一巨型魔掌,将庄稼汉一辈子紧紧攥在自己的手掌里,每一次在土地上劳作,都是汗珠的滴答,都是力气的付出,都是心血的浇灌,都是这命运巨掌对庄稼汉的一次捏揉,绝对没有吃佳肴美味舒服快活,而每每是劳累后的自知自叹。于是,乡人不得不用信天游抒发自己的期盼: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过好光景。
鲜活的劳动场景更能说明问题:农人一辈子在土地上谋生,哪怕年过七旬,依然劳作在土地上,他在土地上的劳动劲头震撼人的灵魂。在坡度达到60度的山地上耕种,他要把地畔上的杂草一镢头一镢头连根清除,而且要把头顶山崖上面的虚土一镢头一镢头挖下来,增加土地种植的舒适度和庄稼生长的适宜度。在外人不理解他对土地的深深情结的时候,对他的举动不仅不解,而且感到诧异,甚至现场讥讽:你这样劳作值得吗?是害怕把你累不坏吗?是等待别人给你颁奖吗?但是农人会轻轻地回敬你:人心哄地皮,地皮哄肚皮。不这样,能收获好的果实吗?
是的,这样的场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而是几乎曾经家家户户务正的农人都有过甚至依然在发生的经历。只要是上年纪的人,谁不是这样年年岁岁过来的啊!他们不会浪费一犁铧的土地,他们不会敷衍一犁铧的土地。他们明白,每一犁铧的土地都与一家人的生计有关。是的,只要有三分奈何,谁愿意终日在这陡坡沟洼上气喘吁吁滴答汗珠呢!是特殊的生存环境、特定的地理环境迫使庄稼汉不得不这样。难怪新生代农民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土地上劳作了,只要去城里打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他们用民歌表现他们的心声:只要逃出这可怜地,少活几年无所谓。
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不难理解在现在的年轻人中很少看到“出牛点香烧纸”敬拜土地的场景了。
旧时,每到惊蛰,农人吆牛扛犁,先在自己的土地上走出圆圈,然后在圆圈内烧香燃纸,虔诚地双膝跪地,深深地磕三头,以此对土地敬拜,祈求多打粮食,并形成习惯,固化为民俗。
现在,在一些年长的农人中间依然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在田野里用餐时,第一口饭食先献天地,而不是自己享用。春节做年食时,第一口也是敬献给天地,而且口中念念有词。在乡村里,这样的风俗依然在一些农户中间流传着。
陕北人浓厚的敬拜土地风俗,不仅保留在饭食享用的先后上,而且保留在一些建筑上。一些村庄简易修建的土地庙,农村人修的窑洞墙壁上留的土神窑窑,每到年关,总是习惯性地燃香,而且还要贴上春联。陕北人敬拜土地不仅体现在实用层面上,而且还体现在精神层面上:春节闹秧歌时,有用秧歌拜土地神的民俗,其中的秧歌唱词有:
人们靠地把命养,
土地让人多打粮,
保佑土地肥又广,
亿万农禾土中长。
土地爷爷地下神,
上传下达一方臣,
大事小事都过问,
土地三界把你尊。
土地爷爷热心肠,
谁有难事你就帮,
大槐树下当红娘,
天上织女配牛郎。
其实,这些东西早已经进入民俗的层面,是一种浓厚的土地情结的显现。这种民俗似乎有些上不了高雅的台面,但是这种民俗有一种“根”的意味在其中。土地是生存之根、生活之根、生计之根、生命之根。这种祭拜土地的民俗将陕北人对“根”的敬畏意识、感恩意识、祈求意识几乎彰显到各种民俗之首。与此相关的有很多,如打谷时的祭场或者叫献场仪式、春节到庙宇的祭拜活动等等。家国一理,这与北京的地坛功用相通。可惜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这种“根”的意识了。这种“根”的意识的淡化与消解的民间现象:饥饿—吃饱肚子—解决温饱—趋向小康—糟蹋粮食—浪费土地。当一些人不知乡村生活、不知土地稼穑之艰难,轻易将此民俗归为落后,甚至归为迷信时,但更多的乡人、更多的有识之士、更多的文化名家则从这些祭拜土地的民俗中寻找我们已经失去的一些至为宝贵的东西。
其实,中国夏商周三代人们就有敬拜土地的风俗;两千年后的清朝建有地坛就是用来敬拜土地。中国流传久远的敬拜土地一直迄今,是人们对土地从心灵深处的一种尊重,把土地当成和自己一样来对待,成了人格化、人类化的组成部分,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符号。
对土地的敬拜、尊崇在长期远离故土的一些人身上被几乎推到了极致:游子们由于种种原因回不了家乡,便想方设法让乡人带来一袋家乡土,这土多取自故乡的井台,也有取自养育自己山村的田野。把这些土小心翼翼地装好,或放在自己的枕头边,或放在自己的台桌前,每逢重大节日,用香供着。个别游子思念故乡、思念黄土地难以遏制时,甚至出现嚼一口这黄土,然后泪流满面,然后才能遏制思念之情。这种对土地的敬拜意识、敬拜情结、敬拜举止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也无法用心灵体味和抵挡的,但是这样的感人之举却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于是,一种担忧自然而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大量的年轻人从土地上退出,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令人不能不忧思的是,当更多的年轻人不知稼穑之难、不知这些民俗的深层文化意味后,浪费粮食反倒似乎成了“一种新的民俗”,浪费土地反倒似乎成了一种流行的病症,这就不仅仅是一种急功近利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一种工业文明时代到信息化时代的自然派生现象,而是一方人们集体对土地的敬拜意识弱了、丢了,对土地的感恩意识无了。从表面看,丢了的是一种民俗,从深层看,丢掉的是一种承载我们、养育我们的文化、美德及传统。
面对敬拜土地风俗的感动与尴尬,很是耐人寻味。从文化层面去考量,对与此相关的民俗需要辩证科学对待,对滑向迷信部分的,坚决反对,比如一味放大土地神的效应,凡有难事,不是依托科学,而是依托神灵,那毫不犹豫不仅要反对,而且要取缔,更要严防一些神汉、巫婆以及打着宗教旗号者利用民众的这种膜拜心理骗钱骗物,这是与先进文化格格不入的。另一方面对于非迷信的部分,对于真正体现珍爱土地、科学利用土地的行为也好,风俗也罢,不仅有保留的必要,而且有研究的必要,因为它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因为利于我们树立正确的土地观、树立科学的用粮节粮意识,利于我们透过民俗探测祖祖辈辈农人的文化心理、地域性格,利于我们学习陕北精神。
探究聚焦此种民俗,意在服务现在、服务社会。聚焦当前全社会倡导的厉行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我们从敬拜土地的风俗中会得到更深刻更必要更珍贵的东西,这样的效应与意义犹如投入到我们灵魂中的亮光一样,不仅温暖我们自身,而且让我们知晓往昔农耕文化之内蕴,更好地让我们踩着脚下的土地,像踩着我们自己的身躯,走好我们未来的路!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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