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年事是从杀猪开始的。在我印象中,每年腊月初十以后,父亲就会请村里的杀猪把式来杀猪。杀猪是大事,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按头蹄的按头蹄,揪耳朵的揪耳朵,猪拼命嚎叫一阵子,最后哼哼两声,腿一蹬就断气了。母亲不忍心看着她亲手喂大的猪挨刀子,就一个人悄悄躲在窑里,直到大家把断了气的猪泡在一只盛了热水的老瓮里开始褪毛,才来到院子里不声不响地帮帮忙。不一会儿,褪了毛的猪就被大家从热气腾腾的老瓮里拽出来,撂到石床上,杀猪把式用刀尖在猪后蹄上划一个口子,然后腮帮子一鼓一鼓,把猪吹胀,倒挂在架子上,那猪圆滚滚的,白花花的,在风中十分耀眼。晚上,全家人陪杀猪把式吃一顿小米捞饭猪下水,吃完了,杀猪把式把碗一撂,嘴一抹,提着猪尾巴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杀猪把式给一村一院的人杀猪是不挣钱的,但要挣个猪尾巴,心轻的一刀子剜下的就是个猪尾巴,心重的则要在猪屁股蛋子上狠狠地割一块肉。
做年茶饭是陕北年事中的重头戏。五魁、八碗好是好,一般人家吃不上,但黄馍馍、软油糕、卤水豆腐、手擀粉,谁家也少不了。头一天晚上舀一马勺温水渗着软米,第二天中午把毛驴拴在碾棍上碾米面。怕毛驴偷吃米面,母亲总会给毛驴头上套一件烂袄子,两只袖子挂在驴耳朵上,衣襟遮住驴眼,再给驴嘴上戴个网状兜子。驴嘴馋,戴着紧箍咒,还不死心。可是驴一偷吃,母亲就拿笤帚把打驴屁股,驴一挨打就失态,一边碎步快跑,一边斯文扫地拉着驴粪蛋。母亲也不恼,用铁锨、扫帚把驴粪蛋收拾干净,然后一手搭在碾棍上,一手拿笤帚在碾盘上来来回回翻扫着雪白的米面,最后把面粉罗在笸箩里,就能蒸黄馍馍、做油糕了。蒸黄馍馍要一鼓作气,一锅接着一锅蒸。灶火圪
里风箱吧嗒吧嗒响着,铁锅里开水翻江倒海滚着,窑里雾气昭昭,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赶最后一锅出来,笸箩里、簸箕里、盆子里、瓮盖上到处都是黄馍馍。做油糕有很多诀窍,罗面时罗子粗细要正好,拌面时洒水多少要正好,蒸糕时气旺与不旺要正好,炸糕时火候大小要正好,这样做出来的油糕保证软溜溜的、香喷喷的。磨豆腐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被开水泡得白白胖胖的黄豆从磨眼里钻进去,随着磨盘缓缓转动,就变成了白生生的豆浆,从磨缝里流淌出来。把豆浆包在蒸笼布里慢慢揉进锅里,快要开锅的时候,卤水一点,一锅手工豆腐就做好了。粉条当然是用自产的洋芋淀粉做的。把淀粉和成面团,擀杖擀开,切成条子,开水煮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手擀粉。父母做豆腐、煮粉条的时候,我们弟兄几个就在锅台边守着,一出锅,一人端半碗。吃豆腐的时候,母亲安顿,慢些吃,操心烧。吃粉条的时候,母亲安顿,慢些吃,操心把喉咽拴住了。
如果说做年茶饭是为了饱口福,那么扫窑、贴年画、糊窗子、贴窗花则寄托了陕北人对生活的美好愿望。挑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家子早早起床,七手八脚把家里能搬动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搬不动的箱子柜子用床单罩住,然后把扫帚绑在一根长长的打枣棍子上,从窑顶开始往下扫,把每一个角落里的蜘蛛网、烟灰、尘土都扫了,再把搬出去的家当一件一件搬回家,擦拭干净安置好。之后,母亲就开始打浆糊,在墙上贴一排年画,没有贴年画的地方用旧报纸裱了,接着把去年的糊窗纸扯了,用新买的糊窗纸取而代之。母亲要是有兴致,还会在小碗里倒点清油,用棉花团蘸着清油顺着窗格子把糊窗纸油一遍,这样阳光一照,窑里会格外亮堂。新门亮窗,当然不能少了窗花。只须一把剪刀、一张红纸,母亲三下两下就能剪出一对小鱼儿,或者一对喜鹊来,往窗格子上一贴,平添几分喜气。
月尽这一天,家家户户要贴对子,一架门窗两副,要双的。村里人不会编对子,都照着祖传下来的手抄本写,你家的和我家的内容一样,去年的和今年的没甚差别。有的人家歪好不会写,又嫌请人写麻烦,就拿碗瓜瓜蘸了墨汁在红纸上印几个圆坨子,跟前看,一个字也没有,但远远地照见,依旧红格艳艳。贴了对子,到沟里担两回水,把水瓮添满,再把院子扫净,就可以开饭了。我家的年夜饭,打我记事起从没变过。菜是半锅猪肉翘板粉,加点白菜心。猪肉是自产的,粉条是手擀的,白菜是从菜窨子里面现挖的,那个香,是原汁原味的香,是千金难买的香。主食是白面兔兔、白面雀雀和软油糕。母亲说吃了面兔兔能像兔兔一样跳,吃了面雀雀能像雀雀一样飞,吃了油糕步步高。吃过年夜饭,母亲总会把笼搁在锅里,把吃剩的饭菜放在笼上,再把水瓮盖子揭开,以示有吃有喝,连年有余。吃过年夜饭,门外要挂灯笼,家里要点长明灯。灯笼多是老辈子人留下的,用上等的木料钉一个小巧玲珑的灯笼,古色古香,四周麻纸一糊,写上“明灯高照”四个毛笔字,里面安一盏油灯,当院一挂,灯光影影绰绰,朦朦胧胧。若是遇到下雪,就绝了,灯笼红红的,雪花飘飘的,大年三十雪打灯,瑞气临门。家里点灯,先要升油,平时叫倒油,月尽黑里偏要换个说法。灯一旦点着,就要点到天亮,要从今年点到明年。所以,在窑里走动要操心,怕扇起一股风熄了油灯。至于点香,就更有讲究。土家、门神,青龙、白虎,都要敬到,万万不敢漏了。点香时,猴娃娃要磕头,大人要作揖,说是点香不磕头,惹下一胡流。而且,往出点往回点也有路数,不能乱来。腊月廿三送灶君,要从家里开始往出点,大年三十再把灶君迎回来,要从硷畔上开始往回点。点香前,要按老祖宗留下的路数在每一个香龛下放一根高粱秸秆、一块干净的冰和一个小煤块,大概是为了让每一尊神灵都有喝的、有烧的、有用的吧。
正月初一,鸡叫头遍,父母就赶早起床了。父亲把门拉开一道缝,伸出一只胳膊在窗格子摸一个两响子炮,点了,脆脆地、亮亮地响了。放了“开门炮”,就可以开门,接着去年的香茬子点上三炉香。父亲点香的功夫,母亲已经把扁食馅调好了,父亲就洗了手和母亲一起盘腿坐在炕头捏扁食,一边捏着,一边陈芝麻烂谷子拉着家常,既像是总结去年的家事,又像是安排新年的生活。母亲往往会往扁食里包些硬币,说谁吃出来谁的财运好,今年就来财呀。吃了扁食,把鸡从窝里放出来,把羊从圈里赶出来,把驴从槽头上调出来,让它们也吃个扁食,尝个鲜,过个年,图个六畜兴旺,出入平安。
正月初二,村上的人提了篮子,带上烧酒、祭食和纸钱,相跟着去祖坟烧纸。新买的烧纸要用纸钉打出铜钱的模样,否则就是心不诚,给坟里的人送了假钱。要是坟头太远,就不一定去了,年长的人用柴棍子在十字路口画一个圆圈,把祭食放在里面,把烧酒洒在里面,请坟里的人自己到这里享用美食来,还说,早点来,迟了操心叫人家抢得吃了,没你的了。
正月廿三家家户户要打野火。吃过早饭,到山上砍一捆圪针,堆在当院,底下铺一层易燃的麦秸或谷草。天黑了,就点火,火头一窜两丈高,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通红。等火头渐低的时候,一家人一个接一个跳野火,跳过来跳过去,要跳三次,再把铺盖、枕头从炕上抱出来,在火堆上头绕三下。最后,把“枣山山”拿出来在圪针火上烤了,全家人掰开吃,吃了消灾免难,福寿双全。说是“枣山山”,其实就是几根面带子缠了些大红枣儿,就像蛇盘九颗蛋,盘来盘去,盘成一座“山”,蒸熟了供在灶台上,一直要供到正月廿三,好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正月廿三过了,陕北的年就算过完了。于是,养羊的盼望今年地肥草美,种地的盼望今年风调雨顺,打短工的怀着希望别了妻儿,耍手艺的背着锤錾出了村头。
(原载《人民日报》2013年2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时有删节)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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