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坟会

　　道德伦理出现了问题，这与文化的失落有很大关系。

　　我们失落了的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那些文化遗产是老祖先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东西。我们把许许多多的文化遗产丢失了，大多数人只知道物质的遗产是遗产，不知道非物质的遗产也是遗产。

　　把优秀的传统文化再找回来，容入我们这个时代，成为一种新的精神财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编者按：

　　清明祭祀是中华民族传统的风俗习惯，几千年来，人们在这个充满温情的节日里，进行“祭之以礼”的追远活动。一方面追忆亲人、寄托哀思，另一方面，活着的人借着祭祖相聚在一起，加重了亲情的浓度。然而，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今天，有太多人遗忘“上坟”这一形式，让清明节礼仪教化的功能退化。在清明节到来之际，我们有必要共同感受一下“坟会”带给人的记忆。

　　我韩姓，在古葭州也算个望族，代有闻人。常听老年人说古葭州有“四大家，八小家，七十二家毛毛家”，总共只有八十多家人家，而四大家中就有我们韩家。古人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我韩家就是依照这个古训做的，祖上虽没有名闻重位之人，但世世不改书香门户，代代祭祖十分虔诚。可是后来，由于大势所趋，经书不读了，远祖也不祭了，祖宗的事迹也慢慢被后人遗忘了，同姓同宗的人视如吴越，不相识也不相亲了。

　　我们韩家有几处老坟，韩宏道老坟、韩家沟老坟、小榆坬老坟、官道塬子老坟、吕家坪老坟，从前年年有坟会，后来就很少办坟会了。我记得我只在吕家坪参加过一次坟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坟会，也是韩姓办的最后一次坟会。

　　那时正值抗日时期，从山西前线抬来的伤兵特别多，先抬到我家院子，然后转到后防医院救治。日本人已打到山西，山西和葭州城只隔一条黄河，那时黄河的水大，日本人过不了河，就把大炮架在河东克虎寨的山上，往葭州城打炮弹。许多人家举家逃到乡下，不敢再出城居住。爷爷很忙，很少上架织布，还要组织民众防空，敌机时不时就出现在上空。那时通讯条件差，院里就不得不多增加几个‘听差的’，有什么当紧事要通知，就派‘听差的’去跑。防空是当时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有情况就派人到观音楼顶上去敲钟。最好的藏处就是城门洞和城墙上留的水洞，敌机一来，城门洞、水洞里就挤满了人。

　　那是一个非常时期，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到了清明节，家家户户依然忘不了祭祖、办坟会。为了筹办那次坟会，爷爷就更忙了。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原来爷爷正在砸纸钱，他用一个铁做的冲子，放在一摞纸上，拿木锤狠劲地砸下去，纸上就出现了铜钱的形状。那时虽然用上了纸币，大概铜钱依然可以在冥府流通。在此期间，奶奶还蒸了面猪、面羊、燕雀、枣卷之类的供品，俗称“捏燕”。而我家不说“捏燕”，更不说“吃燕”，称作“捏雀雀”或“捏耍的”，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叫燕。爷爷见我醒了边砸纸钱边给我讲介子推“割股奉主”的故事。

　　要到吕家坪祖茔，必出西城门，一出西城门就能看见两座“德教碑”，一座是为张璣立的，一座是为韩际清立的。我们韩家祖上，有三个教书先生，不仅在河西教，也在河东教，教出了不少人才，人称“韩氏三凤”，韩际清就是三凤之一。爷爷把这座碑看成是韩姓人的骄傲，他指着碑上的名字说，韩际清的父亲叫韩鉴，他们的坟在官道塬子，那里去不了啦。就在碑前给他们烧点纸钱。爷爷十分的虔诚，行三拜九叩之礼，我跟在爷爷的背后，照爷爷的样子做。离开碑楼，爷爷就给我讲韩鉴的故事。韩鉴在雍正七年中举，因为家贫上京考过一回进士没有中，再没有去考，舌耕以度。乾隆初，得授淳安县令，淳安县的人民都称为慈母。但就是不善应酬，损民益之事，有死不为，自然不被上面的贪官污吏所欢迎。后来，韩鉴辞官隐避，回到家，家无积产，箧无余资，然狷洁之操愈老愈笃。州守重其品，举为孝廉方正，他设教授徒，量材造就，不仅对本姓人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别族的人也有影响……

　　过了罗城洞，爷爷站住了，回过头指着罗城洞门头匾上“泥丸”两个字说，这罗城洞是进入葭州城的第一道门，过去有门不上锁，只在门上置一块泥巴，就没有人敢破门而入，因此，上面刻“泥丸”两字。可惜，现在不仅几处罗城洞没有了，古城墙、城门都没有了。

　　爷爷为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滴水观鱼”处，所谓“滴水观鱼”是葭州八景之一。现在的葭芦河几乎没有水了，那时的葭芦河水很大。村民们在河床最窄处搭了两根檩子便就是桥，桥下涛声震天，水花飞溅，走到上面头昏目眩，胆小一点的人绝然不敢过桥，有些女孩闭着眼让大人背着过。我紧紧拉着爷爷的手，走到桥中吓得要命。过了河爬上一道坡，就到了吕家坪祖茔。

　　那时虽然在战争年代，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的炸弹会落下来，可是上坟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非常高兴，早把战争的恐怖忘得一干二净。到了老坟，有许多人平时在街上见过，可不知道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到了坟里才互相认识。见了我的长辈，爷爷就对我说，你要怎么称呼，对方也是如此，才知道我们韩家有这么多人。每到一座坟，爷爷就对我说，这是老门头第几门的，是我的多少代祖宗。有墓碑的，爷爷就为我念墓碑上的字，有墓表的，读读墓表，有许多我已忘记了，惟独有记忆的是韩檀。

　　韩檀家贫，有神童之誉。每过书市，看过一本书，回到家里就能把看过的东西笔之于纸。屈璋家藏书多，韩檀常常借来读，屈璋也不以为然，整整一年下来，韩檀对人说他把屈璋架上的书全读了。屈璋冷笑着说：“老夫穷十年之力，案头书都未能读完，一年365天，不要说读，就是数纸，也怕数不遍。”有一次致酒邀檀，酒阑故问：“《北齐书》曲宴群臣，我忘了同坐何人？你能不能回忆起来？”韩檀从容对答：“此事载在《南齐书》，而不是《北齐书》。”随后把有谁说得一清二楚。屈璋愕然，复又问了几件事，韩檀指陈了了，没有一点疑义，叹曰：“真天才也，老夫不及岂止三十里哉！”后来韩檀到关中院书读书，深受山长器重，同窗敬仰，人称“盖省先生”。

　　那一次坟会使我知道祖上不少可传可法的人物、事迹，对我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使我对祖宗有了一种崇敬。直到现在，我常常把我知道的人和事，讲给我的子孙听。那一次坟会让我认识了许多韩姓人，以后见了面相互就倍感亲切。

　　好多年没有办坟会了，每到清明节就只在自己一支的坟上烧烧纸，渐渐地视同姓人和外姓人一样淡。祖宗的故事也没有人讲了，没人忆了，一切都淡了、忘了。

　　其实，我们淡忘了的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现在不是很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吗？那些只是狭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广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在我们日用常行的事里面，那些文化遗产是老祖先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东西。由于时代的原因，我们把许许多多的文化遗产丢失了。丢到现在，大多数人只知道物质的遗产是遗产，不知道非物质的遗产也是遗产，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遗产，说起来，实在可惜。

　　扫墓祭祖不知起源于什么朝代，唐诗中常常能看到有关扫墓的诗句，把纸钱挂在坟上表示对祖先的缅怀，“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清明纵便天使来，一把纸钱风树杪。”从这些唐诗中，就可以看出当时挂纸钱的风俗。后来，人们把扫墓改到清明节，这才有了烧纸钱的习俗，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坟会是祖宗崇拜的集中表现，而祖宗崇拜是中国文化中一个核心。《论语》说：“孝悌也者，人之本与。”孝悌是做人的根本，孝是纵向的，从父开始，向上是祖、曾祖、高祖，一直可追到黄帝那里，向下是子孙、曾孙、玄孙。“光前裕后”“继往开来”，向上无有穷尽，向下无有尽穷。悌是横向的，亲弟兄，伯叔弟兄，一直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现在，经济发展了，可道德伦理出现了问题，这与文化的失落有很大关系。因此，有许多人以“忧时怀古”的心情，想把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再找回来，容入我们这个时代，成为一种新的精神财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