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仗响起来,春联贴起来,锣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陕北人过大年讲究一个喜庆,图的一个热闹,盼望一个团圆、吉利,祈求一个来年的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阖家和睦、财源广济和风调雨顺!
陕北人把过年当作一道坎儿,三十这边为月尽,意下让所有的不吉利、不顺气、病病灾灾、魔魔难难全部弃掉。过了除夕是春节,就成来年了,万象更新,将把所有的好运气、好财气、好人气接纳进来。千百年来,延水泱泱,万叶吟风,关山苍茫,在这块连绵不绝黄土高原上演绎了多少载冬去春来,岁岁年年?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桃符里装载着祈盼和憧憬。然而这种浓浓烈烈的红色掩映下的渴望却被一场场风暴,一场场干旱,一场场冰雹无情地掠走。生存的残酷和艰辛,无情的摆在他们面前。但是陕北人抖一抖身上的尘土,抹一把咸涩的老泪,灌一口陈年老酒,把经年的磨难消灭于风尘中。陕北人锲而不舍的魂魄能与天公比高,他们依然把旧符换新,依然昂起执拗的头,依然去迎接新的春绿秋黄。
陕北人过年是浓烈的,美丽的。似浓浓的高粱酒,如稠稠的黄米酒。冲冲的酒香刺刺地扎在每个人的身上,到处都能感到烈烈的情意。如燃烧的烈火,把个陕北的山,陕北的川,陕北的村落烧灼得火红火红。美丽的笑魇如虹般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洗落了一年的风尘和艰辛,丰收了一年的幸福和喜庆,处处洋溢着和谐的问候和祝福。祝福声年年延续着,又从春伸展到冬。
陕北人过年是讲究的。如公式般不能乱了章程,就像这首过年歌中唱的:腊月里二十三,我送灶马爷上天关;腊月里二十四,裁下对联写大字;腊月里二十五,做上几身新衣裤;腊月里二十六,割上几扇猪羊肉;腊月里二十七,豆腐做好做黄酒;腊月里二十八,婆姨脸上把粉搽;腊月里二十九,家家蒸出老烧酒;月尽头,吃早饭,今天忙的团团转,先挑水后扫院,窗花对联贴半天,炸糕煮肉剁下饺子馅,白天晚上不的歇。初一初二到初三,拜年女婿叫的欢:“丈母娘强健着,你们娃娃也乖着。”“女婿女婿你盛着,俺给你做好吃的。”讲究着但不麻木,如那磨房的老磨,不停地转动,把似瀑的浓汁流进充满希望的木桶。三十的饺子,初一的年糕,每天每餐吃什么都有个定式。这三十晚上全家人开始包饺子,除了不会吃的,都得动动手,一是有个说法叫谁不动手,冬天真会冻手。其二也是为了红火热闹,洗净几个小钱,悄悄的包在饺子里,说的是谁吃上谁有福,小孩子们争着撑着抢着吃。也有嫂嫂们搞恶作剧的,乘人不注意时,包上一两个辣椒或水果糖的,吃了水果糖的甜甜蜜蜜,到是一种好的说法。可吃到辣椒的就苦了,嘴里那个辣呀,生生辣出了满眼的泪珠,爬到冰凉的水管上把口漱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一个劲的伸舌头。可过年时有规矩,不能张口骂人,不能动手打人。只得找个平衡点,说肯定是大嫂放的,大嫂疼我,疼的火辣辣的,好让我终年不忘。全家人听了再看看他那个可爱的模样,笑得前翻后仰,初一的饺子就这样在一片戏嘻闹腾声中过去了。憨厚、淳朴的陕北人就这样苦中也有乐,无乐也找乐地摸着祖辈的脉络,不肯停息地走进新的一年又一年。
陕北人过年是重义气的。杀猪宰羊敬祖先,漏粉、压糕、打醋坛,扭秧歌踢场子,敲大鼓放炮竹。“腊八”一过,地里的活忙完了,开始赶集购年货。集镇聚焦了乡民们能拿的出手的可卖货物,自己养的鸡、鸭、鸽,自己酿的黄米酒,自己做的凉粉、碗坨。各类谷物豆科、青菜蔬果,大红春联,各色灯笼等等,都可拿来出售,以调余缺。遇到亲朋好友,卖的货物也不值钱了,拿起刀子割一块肉,硬塞到你的菜蓝里。你若推三让四,他真正红起脸来,说你生分了,看不起他了,是不是不想给他拜年了?那样,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收下,等他有什么事的时候,重重的还上一份礼,也算有个来往,更显亲近了,在这里义气和情意比钱财重的多。年前的集市浓缩了大山的赏赐,荟萃了山里人生活所需,云集了信息交流和经济流通。汉子们把山上的羊,圈里的猪,宰了放进大锅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宣泄一年的积怨,让过去了的烦恼忘却在年前。他们走门串户联络亲朋好友,感激的话儿溶进清亮的酒里,杯斛交错,福语满桌,抱拳一声吼:“以后有什么难处你来找我”,红红的脸庞写满豪气、爽气、义气。
陕北人过年是燃烧的。腊月二十三的下午,送走灶王爷上天述职。男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村头的戏台前空地上,支起木材,垒上煤碳。先在空心的中隙,点上油灯、蜡烛,让那些多病的孩子,年迈的老人,绕着左走三圈,右走三圈,意为怯病怯灾。待天黑了,日落了,燃起木材点燃火塔。疯疯的孩子们从这边跳那边,那边跳这边,意为斗胆生风,快快长大。前奏结束后,俊小伙俏女子,风一般旋进场子,合着鼓点扭动腰身。后生虎虎腾跃的二踢脚,如炮仗在场中炸开,在掌声喝彩声怂恿下,白羊肚子手巾从头上摘下,擦擦汗珠子,又一个旋风腿跃进场子。俏女子长长的辫梢如羽扇扫过,俏俏的柳腰似溪水摆过,一浪一浪,撩起一阵阵青春的香风,彪悍英气和飘逸贤秀,在朦胧的火光中,双双对对秋波荡漾,动动静静风情万种,情情爱爱缠绵炽烈。
陕北人过年是神秘的。无论磨白面,做年糕,压豆腐,酿黄酒,生豆芽,蒸黄馍,那些老汉汉老婆婆们总是口中念念有词,抓起一把先敬献各路神灵,抛向天撒向地。再敬奉各位祖先,燃上香烛,做揖叩首。回家轻轻关门,怕风儿扫灭祭灯。屋里不能放炮,怕惊吓了不该惊吓的财神。年初一出门要多往回捡柴棍,取谐音多多拾财。年前大人娃娃要理发,谓之:不管有钱没钱,不能连毛过年。其实也是修面整洁,焕然一新过年。初一大早洗漱后,第一件事是给老人拜寿,在老人、长辈面前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响头,长辈摸摸孩子的头递上红包压岁钱,然后才能吃东西,找伙伴儿玩。母亲给孩子做个“枣牌牌”,用红线穿上红枣、谷草秸秸,上面挂个铜钱,下面掉个鞭炮,挂在娃娃们后背上,如同那岁岁都有的压岁钱,既是祝福对美好生活的希望,也是辟邪求吉利保平安。
陕北人过年是团聚的。出门在外的人,再忙也得赶在年三十前回家团圆。当带着外面冷冷的风,抖落一身疲惫,走进暖窑,捧起妈妈端来的滚滚黄米酒,盘腿坐在热炕头,听爷爷花白胡须间一声声问寒嘘暖;看媳妇和面、剁馅、包饺子。吃着花生,嗑着瓜子,拣一个红红的枣儿放在嘴里,这是天伦,是幸福。窑外焰火把窗花儿映的逼真真地活起来,调皮的猴儿给你送来大蟠桃为你贺岁,胖胖的娃娃骑上大鲤鱼儿奔到了你的炕头上为你祝福,红红的灯笼随风儿摇动像是在向你问好。门帘掀起院邻大妈大婶送来甜点为你洗尘,儿时伙伴打来电话邀你酒店相聚为你接风。那份情,那份爱,真切得让你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吉庆的气氛时时拥裹着你,假期到了不愿移步,还流连着来年的团聚,这就是陕北人对根的留恋。
陕北人过年是奢侈的。“穷过月,富过年”,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常说的一句话。人情世故,走亲访友该出手时不论多少,决不含糊。无论是贫是富,一家的主人都要把年过得富富余余。不但总结今年,还要铺张来年。这种彰显两头的风俗习惯,有人说是历经战乱后寻求片刻享受的心态表露,也有人说是对大自然恩赐的一份回报和祈盼,还有人说是一种自卑和虚荣心理的表白。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说法,陕北人依然我故,非常奢侈地过好每一个年。人人换新衣,家家扫房屋,村村闹秧歌,户户购年货。制家俱,忙嫁娶。黄米酒做上几坛子,除了自家喝,来人进门盛上一大碗滚滚的米酒,不但解渴提神,御寒消食,也显得诚意待客。黄米糕是陕北的特有产品,一曲陕北道情:热腾腾的油糕唉嗨唉嗨吆,摆上桌唉嗨唉嗨吆。吃在音乐里,享受在美味中,忘乎所以在凡尘之上。黄米馍蒸上几层笼屉,热着吃酸甜可口,涎津横生。放在冷窑里冻起来,冷着吃胜过冰糖葫芦,叫人思谋三晌,唯不得其解为何如此香甜?如遇过红事,礼金份子钱一掷千金,豪爽气节显现无疑。搭好台子唱大戏,非得把个龙王爷闹的抬了头,非得把个土地爷给叫回来,非得把个鬼鬼神神闹走了,非得把个财神爷给请回来。这些节气如同年节一样,乡民们虔诚地花掉不惜用血汗换来的银钱,就是为求得一分顺顺安安。
陕北人过年是红色的。红灯笼、红窗花、红对联、红鞭炮,红被子、红鞋垫、红裤带、红内衣、红绸子、红扇子、红腰带、红袄子、吃红苹果、大红枣、女人围的红围巾,蒸好的馍馍也得点个红点点等等。这里是红色的世界,处处充满喜庆。猪羊牛圈栏贴上:六畜兴旺。碾磨磙碌上贴上:天天忙碌。房屋窑顶上贴上:抬头见喜。神龛上贴上:保佑平安。厨房灶台上贴上:连年有余。大小车辆上贴上:出入平安。就连地窖口上也要贴上:储备万金。粮食囤上贴上:满满当当。这些红红的字联,吉祥的语句,是陕北人对美好生活的大期盼和大渴望,他们要用这红色驱赶一切邪恶和灾难,用这份虔诚迎来一个红红火火的丰收年。
陕北人过年是集聚人气的。那年一位搞摄影的同学来陕北采风,天都嚓黑了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在街上转了一个多小时,每个酒店都人满为患,找不到住的地方,让我给他们想办法,我说能有什么办法,到我家来吧。谁想一下来了八个艺术家,个个扛着大炮一样的三角架,那镜头长的就像烟囱似的。说他们都是一个摄影协会的,要拍些陕北人过年的照片。七嘴八舌的一晚上没定下个目标,这个要拍秧歌,那个想拍窑洞,这个说还是到饭店拍过年吃团圆饭的场面,那个说拍夜景好看。第二天干脆分道扬镳各拍各的,然后大家一锅荟萃,分享收获的喜悦。后来同学告诉我,虽然每到一处,酒店饭店都住满了外地来的游客,但他们住会议室、餐厅,心里也高兴,因为他们可谓满载而归,好多片子被誉为黄土地的精粹之作,不枉此行呀!一个正月里我都在想一个问题:陕北的什么东西让这些摄影家、画家、作家、艺术家如此痴迷地背井离乡,来到大陕北去探寻、去体验、去发掘?恍惚中想起了那句:“近处无风景”的哲言后,才大悟了其中况味。更觉得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而目中无物,眼中无水,为虚度年华而愧疚、悔恨。感到陕北人过大年过的是个心气、人气和闹闹腾腾的热气,这气有飘逸的秀,洒脱的美,劈水的勇,撼山的力。不然怎会延续千载而不衰,年年岁岁而不败?
陕北人过年是喜庆的。从初三到十五,喜庆的锣鼓敲起来,嘹亮的唢呐吹起来,欢快的秧歌扭起来,五彩的旱船漂起来,仰目的高跷踩起来,吉祥龙凤飞起来,潇洒腰鼓打起来,威风猎鼓蹦起来,七色彩球升起来,红红绸扇舞起来,金童玉女跳起来,高亢信天游唱起来。到了晚间,艳丽彩灯亮起来,眩目灯笼点起来,迷旋九曲转起来,十色焰火冲起来。陕北人因了过年乐起来,山川也因过了年慢慢绿起来。
陕北人过年是瑰丽的,迷人的、独特的画卷。她是雄浑的山、是咆哮的海、是瀑布挂川、是泻洪千里。一定要把沉睡的山唤醒,把严寒的冬送走,震得那冰化了、草绿了,又开始了年复一年的辛勤耕耘。我不知道陕北人过大年蕴藏了多少深邃和神秘?她在民族文化领域的精髓内含和文化底蕴,还在等待发掘和探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