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淳化县有个嘴头村,不但葡萄苹果遐迩闻名,且农民新村也名声远扬。走进新村,只见街道整齐,小楼亭亭,花坛点点,绿篱道道,真可谓金碧辉煌,风光无限。入户细观,楼房均为水泥结构,跨度和高度比城里住房多了许多。一律的釉砖铺地,一律的钢木门牖,一律的马赛克砌墙,一律的琉璃瓦盖顶。在保持总体划一的前提下,房屋造型和局部细节又突出了各自的风格和特点。有的门厅相连,有的楼院分离,有的顶带晒场,有的下设冷库;下封上开者有之,尖塔歌特式者有之,中国古典式者有之,钢化玻璃幕墙者有之。家用设备也很时髦新潮,彩电、音响、电话、液化气、自来水等一应俱全,和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就在这富丽堂皇的新村尽头,至今仍住着一位穴居者,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穴居,即地窑,亦称“扒庄子”,学名叫“天井横穴式民居建筑”。自从人类走出山顶洞人之囿,老祖先们就始终没丢掉这个传统,不但一生穴居成习,而且人人死后都要寝之于窟,真乃“入土为安”之谓也!淳化穴居之风历史久远,堪称其中翘楚,世代相袭,以此乐道。七十年代,国内专家学者和联合国官员亲临考察,视为珍奇,并经过测试得出,此等居住环境冬暖夏凉,颇具稳压和血、清肺润气、延年益寿之特效。改革开放后,嘴头村人率先富了起来,便纷纷弃窑造楼,唯有这位穴居者依然故我,笃守于斯,坐井观天,独得一景。 有日,一闲人游此,见之惊诧不已,遂入内探其真伪。窑道深邃,斜坡漫漫,穿行其间,便不由生出陶渊明曲径探幽之慨。出了窑道,始达天井,顿觉豁然开朗,日灿天舒。天井长十多米,宽七八米,深十米有余。竖向开挖,角如切,壁似垒,俨然一方洞天福地。北有窑洞三孔,东西各二,连同南面砖砌封堵者一,应属“八合头”。天井植苹果树两棵,果实累累,香气扑鼻。正待入窑问询,忽闻一阵噱声,看时但见窑背站一老人,手指果树,直呼红嘎啦,乃新品种,自个随便摘食。闲人大喜,问他可是穴居者?他说正是。未几,老人回到天井,拽其进窑观瞻。窑内拱顶穹隆,灰泥抹面,花窗土炕,果然不俗。观罢,出得窑道,一一参观了窑上东南西北四个儿子新居。四座小楼,皆粉墙红顶,亭亭玉立,将地窑包裹其中,酷似一朵妖娆的花朵。俟后,两人才在老四儿子的小楼客厅落座,天南地北地海聊起来。 穴居者自问自答。问:何谓嘴头?答:因地处泥河沟与洛坊沟交汇处,状似人嘴,是为嘴头村。稍顿,他又说,淳化县共有七十二嘴,或山口,或梁坳,或河岔,或沟垴,其地形地貌与嘴头村相仿佛,故村名多带嘴字,如铁嘴、嘴王、张家嘴等。闲人恍然大悟,击掌叹曰,原来如此!知嘴之众,便知淳化山峁沟壑之多也,便晓淳化先民为嘴所困、为嘴所累之状也。这其间,又包含着多少固执虔诚的民族心理积淀和地域人文情怀啊!
穴居者说,嘴头村人祖祖辈辈穴居泥河畔,依坡掘洞,出门见沟。那叫横穴,也是一大风景,一种自在。金木水火土,五位归一,土生万物。所以,地穴也罢,横穴也罢,皆因了身不离土,才显得珍贵吉祥。所以,他说,六十年代从沟畔搬到原上时,他未盖房,而是花了三百多元,请来山东客建成这个地窑。迄此,老人益显激动,说别小看它,正是这座地窑,养活了他的四儿两女。如今,儿女们一满住上小楼洋房,但每到节日假期,儿孙一大群,都要到地窑向父母请安问好,热闹得像皇帝的金銮宝殿。 穴居者又说,他从合作化时起一直是村干部,主任、会计、队长、大队长、民兵连长等,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没干成。那时只有一个宗旨,就是混好嘴,填饱肚。他虽然费的神不少,受的累不少,但始终没完成这个宗旨,依然空着嘴,饿着肚。多亏改革开放和党的好政策,只几年时间,就使嘴头村彻底翻了身,最好时人年均收入三千多元。农民手里有了钱,不再为衣食所愁,就开始建造新宅。他说光他家的四座小楼宅院,少说也得花二十万元。这可是个天文数字,放在过去,他连想也不敢想。
老人个子不高,显瘦,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言谈举止抖擞着一股刚强劲儿。他说他已六十又八,和老伴作务着二亩苹果,年收入三千多元;又养着两只奶羊,除自家喝外,卖奶年收入一千多元。他原先还有不少积蓄,吃用不完,日子滋润得像个活神仙。只是他仍不愿住小楼洋房,瞧那四周全是钢筋水泥,没了土,脚就发虚,心里不实在。人是土捏的,不能离开土。他说他要在地窑里住到老,死后再埋进土里,化成一把黄土,永远和嘴头村的土地连在一起。
说到这,老人突然站起来,将手在空中一挥,喜不可支地说,走吧,到窑里吃苹果,红嘎啦,绝对的绿色无公害!老人喜甚,闲人喜甚。闲人观老人,他满脸笑绽的皱纹就像嘴头村的山水沟坡,他满眼陶醉的笑意就似那深邃明朗的窑洞,他挥手的动作又仿佛喜摘红嘎啦——不,准确地说,他是在采撷朝霞,采撷阳光。 穴居者,高老头也;闲人者,梦萌也。甲申白露翌日,幸邂逅,聊之甚投,遂偷闲以记之,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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