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无公车

人从树上溜下来，懒得走，便发明了车。几千年来，尽管车的材质、形状和动力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不知更新了多少代，其最基本的代步功能却始终未变。在我们国家，这车不能直呼为车，古代马或其它畜力拉的车，叫“乘舆”；现代专门载人的小汽车，唤作轿车。因为过去坐轿是当官的专利，轿车便也自然而然演化为官威和等级的象征。若不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是绝无可能驶入寻常百姓家的。

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然只有走路的份。一路走，走到渭河南岸扛长工；一路走，走到三原追赶红军；一路走，走到西安八仙庵欲终身问道……爷爷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担”，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以孔夫子“君子谋道不谋食”教导我们好好学习。谋食毕竟是谋道的基础。在我们渐渐长大时，他焦虑我们将来凭什么谋食。他认为谋食的最好差事，就是能到城里吆汽车。这个情结，源于他晚年半身不遂。当住在城里的姑姑姑父，费了好大劲儿才借来大卡车接爷爷去住几天时，爷爷顿时觉得吆汽车的人“得能的很”。没成想，他的孙子沾了改革开放的光，不但进了城，而且竟一不小心坐上了车。坐的当然是轿车，不是当年他借坐的大卡车。这时，他老人家已驾鹤西去，想来他老人家在那边，还在一路走着，一路操心着他的孙子到底是不是吆上了汽车。

这车一坐十几年。经过了借车、占车、买车，从小心翼翼到沾沾自喜，再到心安理得。亦公亦私，时公时私。渐渐地用惯了特种牌照，走顺了公交车道，迎合了你来我往，方便了取东送西。过年了，有时懒得跑，有时不愿跑，便推说值班忙，打发司机一天串好几家亲戚，心意送达，见车如面，避免了见面落差、空打哈哈的尴尬。习惯了一路超越、风驰电掣的感觉，习惯了冬暖夏凉、远离风雨的舒适，习惯了不分白天黑夜随叫随到的接送，也听惯了路人的诅咒，见惯了警察的无奈，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自然的好像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历史的深处，回响着阿Q的疑惑：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便对么？

要车改了。不解、不满、不愿……

真车改了，想啥说啥都没有用了。没车坐了，便去挤公交、钻地铁，便去走路。一路挤，一路钻，一路走。

落寞地立在喧闹的十字街头。东张西望间，一个比我还老的老哥，骑一电动车悄然停住，语次不清地嚷叫：“嗨，走，走不？老哥？钱，钱看着给！”四下望望，只有自己孤独的身影，刹那间心绪跌落到冰点。挤着、钻着、走着，感受着心理的落差，体验着速度的落差，历经着环境的落差，耳朵灌满了南腔北调的吆喝，身子躲不过各种花样的零距离推销，眼睛避不开死缠烂打的广告，蓦然发现鲜活的生活原来如此无奈，遂“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一路行来，双腿如铅，六根不净，人困马乏，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切身验证了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我从山中来，却难以再回到山中去。

又过年了。真快。

二舅眯着眼，叼着将灭未灭的纸烟，斜靠在晒得暖暖的墙角，悠然道：“过去，公车不私用，人笑你傻。岂不知公车私用，表面上缩小了空间距离，实际上加深了咱们的心理隔阂。话说‘贪心无尽，欲望皆空’。占了公家车的便宜，就会想着再占其他便宜，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便宜越占越大，压穿底线，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给公家干事，一定要公私分明，不能占的便宜一分也不能占、一分也不能贪、一分也不能拿。再就是现在车好了、路宽了、车更快了，‘十肇九快’，失速致祸的也更多了，更惨了。一出事，多是车毁人亡，实际上是家毁人亡。行车，‘宁让三分，不抢一秒’，慢一些才有时间反应、有空间调整。一定要记住，虽然车的自身条件不断在变，但行车的规矩始终没变。无论公车私车，都要讲规矩。走对车道，拉开车距，把好车速，才有可能顺利爬坡过坎，才有可能走的稳、走得远。”

“我懂了，这就是习大大讲的行稳致远。”我走了，渐行渐远。

又见炊烟升起。村头，二舅身影如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