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变的秦腔

日近黄昏，远山含黛，落日熔金，从秦岭吹过来的秋风，略带寒意，却吹不干我脸上的热汗；渭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浇不灭我心头的焦灼。八天来我在秦岭山区，渭水河套，奔波寻觅。侯志强——我的战友，抗美援朝的英烈，你的家究竟在哪里？霎时，我隐约听到了几句秦腔，划破了这黄昏的寂静。

此刻，在人头涌动的周至二曲镇，我找到一位侯姓的乡党询问，老人惊异地说：“志强，他是我堂兄，我叫志岗。”我欣喜地说：“可找到你们家啦！”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人一开口先说：“志强哥爱唱秦腔，他从小跟民间秦腔老艺人拜师学艺，每日曲不离口.在家乡他是小有名气的秦腔武生，不仅唱腔洪亮，扮相也英俊，一招一式真真切切，可讨乡亲们喜爱哩！”

我问：“志强家现在有几口人？”他又伤感地说：“志强的父母、大哥都不在了，只有嫂子还健在。”来到秦岭脚下镇丰村南关巷，志强的家，一个普通的农家院，院子不大，但很干净，新盖的二层小楼，古朴雅致，门前还有绿郁葱葱的果树、葡萄架。志强啊！你绝想象不到家乡有这么大的变化，往昔那低矮的土坯房已成为历史的记忆，日渐富裕起来的农民已开始舒心敞亮的新生活。老嫂子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身板很硬朗。

我恭敬地说：“老嫂子，我受战友们委托来看望您老人家。”老人感到很意外又很惊讶，瞬间，老人眼含泪水，打开思念的闸门，哽咽着说：“志强临走时，将一个唱戏的马鞭道具递到老父手中，父亲双目失明，摸着这件珍贵的戏具马鞭，就像儿子常伴在他身边。志强怀着忠孝不能两全的心境转身骑上乡亲送他的大红马，嚎了一声高调叫板秦腔：‘啊爹娘呀！乡亲们呀！我参军上战场了……’”

老嫂子回忆说：两年多后，有一天政府来通知，说志强在朝鲜光荣牺牲，父亲抚摸马鞭，久久不能平静。此后政府每月给二老发放抚恤金，每当接到这抚恤金，老父亲便娴熟地拉起秦腔的曲子，又似听到儿子洪亮的秦腔余音。说到这，老嫂子泪流满面，问我志强葬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说：志强葬在朝鲜黄海南道，商山里的山坡上。志强所在的文工团下部队慰问时，受敌机空袭被炸，志强壮烈牺牲。

86岁的张士维是文工团舞蹈队的老队长，约了五位侯志强的老战友，在他家听我讲志强家人的情况。战友张文华带来珍藏多年侯志强的照片，那是部队慰问演出的剧照，行军路上翻山越岭的留影，深入前沿阵地坑道里体验生活的照片。老战友们看着一张张照片感慨不已。有的说：“志强是那么英俊、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这些照片永远把他定格在十六岁的青春年华，而我们已进入耄耋之年了。”有的说：“志强啊！你年轻的心，从来没有迸发爱情的火花，可以肯定，你还没来得及抚摸姑娘的手。”还有的说：“志强，你不可能想到你健在的战友生活的幸福美满，赶上了信息化新时代。”

侯志强葬在朝鲜南海道的山坡上，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泪水打湿了流逝的岁月，祖国各地的战友们时刻想念着异国他乡的英魂，隔千山，隔万水，隔不断铭心刻骨的战友情。团聚会上，张队长眼含泪水，朗诵缅怀战友的诗文：“……五更梦战友，朝醒泪如泉！

战友杨家宝声情并茂地唱起了秦腔《拾黄金》的唱段，有人问：“老杨，你怎么也会唱秦腔？”杨家宝说：“这是志强教给我的。”“听你唱的秦腔，和志强唱的一个味。”“我唱秦腔的时候，总是想起志强，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只要一开口唱秦腔，不跑调，不变味。志强离开我们已60多年，他一直活在我心里，我觉得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续。”

听到他们的亲切交谈，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侯志强和我同姓同乡，共同经历了战场炮火的洗礼。他走了，我还活着，此时此刻，我怀念侯志强，多么想听他唱家乡的秦腔呵。永远不变味的秦腔，已经溶进我的血脉，浸透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