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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多年几乎天天都写,每年都有新作问世。
1995年2月出版上下两册随笔选的时候,却颇费周章。因为出版社对自产自销越发漫不经心,父亲平生第一次赶了个时髦,自费出书。我托钟楼的万邦书店代销,过了几个月老板说,你送来的两包书快卖完了,没想到啊。
还没来得及添补书去,父亲就病倒了。这回与他历年来4次骨折、2次神经痛、多次软组织损伤相比,却真的大巫见了小巫——脑血栓是一种奇怪的疾病,一个小小蟊贼在体内进行恐怖袭击,你永远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什么时候爆炸,一旦它得逞,你满盘皆输。而最坏的点子总是会被掷出来的。昏迷了几天后,他活了过来。这时候的生命像是重新诞生,全家人都凝眉面对着,庄严的病房仿佛“产房”。这个过程,他在四个多月后开始记录,这就是《真情黄昏》。可是,此时他是半瘫的。只有用左手写,以及吃饭和排泄。两年后练右手,这只经常难以全部放松的手写出了更多的部分。我们几个孩子在他用左手写字的时候经常表示惊叹和夸赞:“左手写得跟原来一样好啊,简直更有特色呢!”康复是需要鼓励的,只嫌少不嫌多。实际上也是,左手写出的字更加笔力苍遒,充满了老而弥坚的味道。有一天发现右手能写很多了,还是稿纸上的小字——他要坚决放弃左手!即便右手写的不那么好看。就是这么一个人,犟。
不过,他恢复得不错。主治医师曾经说,你爸的病,不像别人,病灶在基底节,那是神经中枢,很难恢复,以后能自理就不错,到4年就定型了。这话怕是被他听见了。两年多后,去另一所医院体检,恰巧遇到这位大夫坐诊。他看见父亲,惊讶迟疑了半晌才说:哎呀,不可思议,老李你竟然恢复得这么好,真是奇迹!真是奇迹!他重复了两三次,父亲微笑致谢。离开后,他轻轻说道:我从来不信说的四年!当时,他走路歪歪斜斜的离不了人;再过了两年,他完全不需要人搀扶了。虽然还是歪歪斜斜的,但自顾而有暇。又过了两年,他经过每天两遍自导自演的“健身操”,可以自己出小区大门去街上买东西了。远远看他走路,缓慢的节奏,一踮一踮的,或许有人以为是赵本山演模仿秀。事实上,近20年来,他坚持锻炼康复从未有一天偷懒。
父亲的履历表上是离休,参加工作一栏写:1949年6月。18岁这年,他已在西安城独立完成了学业,而且博得了早名——文章在好几种期刊和报纸上被刊登。共青团来了,他投入其中,做了青年大本营的一员,迈出了参加革命的关键第一步。第一份工作就在报社,而新闻记者穿越了他30多年人生。爱写、善写,笔杆子本身就是新政权非常需要的人才。因而他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在西北局机关不断受到器重。或许是因为农村出身,吃苦耐劳。下乡、进厂,与群众打成一片他是行家里手,支援青海更是一马当先。走进柴达木油田,一个由无数帐篷组成的全新“城市”,他的兴奋度达到了顶峰。勤快和才华帮助他在大西北高原名声日隆,在他担任宣传部副部长期间,创办了《青海青年报》和《青海青年》一报一刊,并首任总编辑。
1957年来袭。他飞奔的步伐被拦在戈壁滩上。下州县采访还没回到报社,帽子已经戴上了——右派。期间婚姻破裂,父母来青投奔而不得团聚,上升通道受阻,26岁受到反复击打。运动稍息,调离省委、重建家庭,文革下放劳改工厂。这是一个时代共同的节奏,咚锵锵漆咚锵,知识分子在20多年里只能宠辱不惊。好在父亲身体好,瘦但有力气,体力活他不怵,全当锻炼身体:修铁路、开荒,伐木牧羊,盖房砌墙……青藏高原的特色是捡牛粪,仰望蓝天,俯闻清香,亲近自然。挨斗归来,他还得干卫生间保洁、单位保安等等活计。这些锻炼,给予他很强的生存能力,以至于我们家住平房的时候,三代六口住十几平方米太挤,他跟母亲动手打土坯盖房,硬是修出个“三室一院”。进入上世纪70年代,有了我,他们俩已经不用去牛棚隔离了,整天在家干活,不是劈柴烧炉子,就是缝缝补补,气氛特别好,全家整日乐呵呵的。70年代后期,父亲暂时把右派帽子放在一边,戴上了大盖帽,成为劳改教育干部。他喜欢带我们去单位,那里的“犯人”都是能人,唱歌跳舞、琴棋书画、修理制造、理工农医,各种真正的专家,还有不少人身怀绝技。父亲的痔疮就是被一个上海籍的“犯人”用自制药枪打了两枪治好的。那些人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光是每天由误会带来的笑话就让人高兴得不行。一天,父亲找来个“犯人”给家里修锅,事先没给母亲打招呼。来人是个老广,他不停地说“搭鸡窝”,可是我母亲说,我们不需要搭新的鸡窝啊,原来的鸡窝好好的,不用修也不用扩建。那人越发着急,比来划去还是说“搭鸡窝”。最后他终于火冒三丈,冲进屋子,找到铝锅(那时叫“钢精锅”)指着大叫:我讲的是这个“搭鸡窝”嘛!就这样,“文革”竟然在笑声中过去了。父亲开始给胡耀邦写信,要求平反,经过煎熬,终于盼来了回信!很多人来家里,一时变得热闹非凡。先是官复原职,很快他被提升为团省委书记,然后到省报当总编辑、社长,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在家里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了什么,1985年他拒绝了青海各级领导的热情挽留,毅然回到西安,也许是为了“青春作伴好还乡”?他写东西、讲话,马不停蹄,机关、文艺团体、电视报刊、工厂企业,脚印遍及地、市、县、乡。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发光发热的机会,丝毫不留余地!1989年,父亲的脚步不得不再次慢了下来。赋闲在家的日子是一种折磨,他急迫地找到了另外的“忙路”,跟朋友去外地旅访。几乎总是朋友开车来把他接走,一会儿河北、一会儿安徽、一会儿湖北、一会儿广东、一会儿宝鸡,去看那些蓬勃发展的乡镇,获得新的信息和喜悦。母亲气得整天在家埋怨:唔楞来了唔楞去了(飘来飘去),让人心里好不踏实!
母亲是个天生直觉敏锐的人。1995年夏天,父亲跟朋友从外地回来,40度高温,家里停水了。干体力活一直是他自夸的资本,他一天两次提着偌大水桶步行1000多米,去另一个大院里提水,正像母亲说的,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几天后,黑暗突降。这年,他64岁。醒了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后怕是回不去长安了。父亲生于长安县和迪村,他的家族已在此地居住了几百年,《寻梦长安》系列被公认是他散文创作里的精华。长安,自古人杰地灵。长安,登科取士梦乡。父亲引以为荣的“耕读传家、奉儒守官”,常常让我想起高适,想起杜甫……“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高适在长安曾有这样悲苦的咏叹;杜甫晚年诀别仕途,也留下令人心酸的诗行:“去岁兹辰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欲知趋走伤心地,正想氛氲满眼香。无路从容陪语笑,有时颠倒著衣裳。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
最近读到这首诗时,“无路从容”一句令人恍有所悟:几个月前,当我提出让父亲改一个更有韵味的书名后,他没过一会儿就回过来电话:从容本来就奢侈。谨以此文写给父亲李沙铃新著“《从容本来就奢侈》——中国作家自述系列之一种”出版发行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