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八人论散文

编者按 陕西文学除过小说在全国雄踞一方之外，散文写作也是“风景这边独好”。目前，陕西业已形成在全国有广泛影响的强劲的第三代散文作家阵营，这些既是学者又是作家的散文写作，把陕西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而且极具个性，每一个散文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艺术追求。本报特邀8位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笔谈散文，以飨读者。

第三代散文家的散文和我的散文观

邢小利

如果说，在当代陕西，李若冰、魏钢焰等是第一代散文家，贾平凹、刘成章等为第二代散文家，那么，方英文、朱鸿、柏峰、仵埂、刘炜评等就应该算作第三代散文家。这一代散文家，是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反思和思想解放历程走过来的一代作家，他们有现代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和“自我”意识，散文各有各的风貌。方氏散文长于从小处入手，闲处落笔，在轻松、幽默和风趣中透出机锋和智慧；朱氏散文凝重严肃，望之俨然，由叙写生命体验转入历史探问和地域风物文化考辨，访古问今，是一种学者兼行者的散文；柏氏饱读诗书，通晓中外，其散文有着浓郁的书卷气，既有忧时伤世，也有指点江山，气象阔大；仵氏具有思想者特质，他的散文往往从大处着眼，善于在多维文化视野中考察对象，能从日常生活中发见深刻的哲理，理性色彩浓厚；刘氏的散文似乎崇尚古文一派，义理、考据、辞章并重，文白皆擅，古雅凝练，在陕西散文园地一枝独秀。

我的散文是我心灵的颤抖。

小说更多的是描写客体的世界，写的是“他在”，而散文更多的是表现主体的世界，写的是“我在”。散文，是最贴近主体心灵和精神的一种文体。由于散文直接表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境界，我曾经有一个体悟，就是“人有多高，散文就有多高”。后来偶然看到画家李可染多年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对画家来说，人有多高，画就有多高”。可见艺术之理是相通的。

散文是散文家心灵世界的表现和精神境界的映现，用明代心学大家王阳明的话来表达，就是“心外无物”。“心外无物”的心学解释是心物同体，无无心之物，也无无物之心，用来表明散文，就是我之笔下所写，无论物、事、人，必须是深入我心的。没有进入我心或者不能进入我心的，不写；进入我心，但没有经过心灵的长久滋润涵化，换句话说，不能长久地反复地感动我，品之味淡，思之意浅，也不可写。我的散文是我心灵的颤抖，是心灵受到了外物的感动、外物感动了心、心物交互作用发生了颤抖的文字表现。对一个具体如我的人来说，并不是所有“物”都能感动“心”，而“心”也未必对所有的“物”都能接纳，所以，这个“心”以及“心”的修养就非常重要。唯有一颗充实、丰富和清明的心，才能接纳充实、丰富和清明的“物”，心物交感，呼而应之，深而究之，且互相提升，才有可能成为散文。

对于散文，我特别重视生命的体验。没有自己生命体验的写作，在我看来，那只是为写作而写作，缺乏生命的动人力量。而唯有体验，源于自己生命的体验，才有可能具有文学的特质和品性，真实，独特，细微，还有深刻。我写自己生命体验的时候，我感到了自己心灵的颤抖，形象的，音律的，甚至色彩的。我自己认可的所谓散文，都融进了我浓郁而深长的情绪。事像，人物，包括思悟，都融在情绪的水里。情绪之水流淌着，初无定质，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情也绪也，心灵颤抖之迹也。

散文就是聊天

方英文

给散文下定义，是理论家与词条撰写者的权利，学生考试当以他们说的为准。不过，作为一名经常实践散文这一文体的写作者，似乎更有义务回答“什么是散文”。我的回答很简单：散文就是好友之间的聊天。如果配以小酒与花生米，则“散文”效果尤佳。

为何必须是好友之间聊天？因为唯有好友，才不会有心理障碍，可以咋想咋说。换句话讲，真诚，是散文起码的品格。厅长与处长谈话，除非特殊关系，很难算是散文，因为不平等是散文的大忌。不平等是难以坦陈己见的——而“己见”，恰是散文之美的灵魂。

坦言不等于直言。否则，散文便失去了春秋曲笔、旖旎曼妙，美感荡然无存也。很多文章，所谓“励志”啊，所谓“第一桶金”啊，满是刻意教化与拍脑袋杜撰。背离真诚与美，无论怎样藻饰与润色，都不够格散文。再说具体点，好散文犹如好友间聊天。聊天就是对话。而对话，这种文体本身，正是经典散文的源头。比如中国的《论语》、《世说新语》；西方的《柏拉图对话录》、《歌德谈话录》。

我的散文观

朱鸿

三十余年一直写散文，觉得散文无所不包。表现性情只是它很小的一个方面，形散神不散也不过是它的种种技法之一。散文的本质在于审美，追求的是艺术，所以它的文体要彻底提纯。篇幅要短，它的文字应该是几百，一两千，三五千，但它的精神空间却是无限的。简单地记人、记事、记史、记俗、记游、记行或立言，遂为粗鄙之作，名为散文，实非艺术。长语短语，古语今语，皆为心出，以气运之，其味要厚。如此而已。

散文：引领时代的风尚

柏峰

苏东坡说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也就是说，散文经过到了韩愈他们这里，重新占据了社会精神的巅峰而引领时代风尚。不错，散文无论是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散文，还是秦汉时代的散文，还是唐宋时代的散文，一个非常显著的标志，就是“道济天下之溺”——这个“道”，是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是要改良社会，要求革新，树立起社会正义和高尚情操，挥斥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而散文的最大的艺术功能也在这里。

在我国走向工业化的伟大社会转型期，不断加快的工业化进程不但引起了农业、农村和农民生存的变化，而且还影响到了整个社会各个阶层人们的生存状态，人们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有了新的定位，加快城镇化建设更是促进了现实生活向着更和谐更美好的方向前进，也随之出现了未曾经历过的各种社会矛盾，其矛盾各不相同：激烈的或者平和的，深层次的或者浅层的，带有根本性的或者无关乎大局的，各有各的诉求和关注的对象，各有各的利益关系，这些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矛盾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图画，而这一幅幅的社会生活图画，是千百年我国社会生活中未曾出现过的，这就给我们提供了生活的无限多样性和丰富性以及复杂性，面对这些，应该学习古代伟大散文家的历史情怀，张扬起理想的旗帜，关注现实，关注人生，既要有“文起八代之衰”的艺术勇气，又要有敢于“道济天下之溺”引领社会风尚的精神担当——这就是我的散文艺术追求。

散文创作中的两个世界

仵埂

散文创作的内在特征，是源自于自我内心深藏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虚构的幻象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界极不相同，却在左右这个现实界，导引现实界向自己靠拢，向那个在当下并不存在的世界靠拢……

自我虚构的幻象，还不仅仅是我们笔下描写的理想。人的精神心灵在感知当下现实时，高悬在上方的东西是什么？你以什么样的心灵在感知当下现实？就是说，当下的现实生活仅仅是我们思考的材料，而前方、上方或称之为彼在的那个存在，为此在的材料赋形、安魂，这才使毫无生气的材料鲜活起来，是上方或彼在召唤此在，空灵的幻象在召唤暗沉沉的现实。

相较生活而言，我更关心人的灵性存在。因为生活对人来说，各人有各人的天命与境遇，我们无法为了写作专门去过一种适宜于写出来的生活，那样做的本身，有点伪生活的痕迹。你是为了体验生活而生活，你难以真正地进入生活之中，而每个人自身的生活，是你难以避免的命运，哪怕是夫妻反目，同僚相残，它都会很深地触及你的神经，逼迫你思考。如果你的精神世界有着强烈的彼在映照，你就会在此在的生活里，见出意义，见出迥异于常的形貌。你的前方、彼在是什么？就会映照出此在生活的明暗，明暗是以前方的光作为本源的……你为你的前方矗立了什么样的景观，你的此在世界也才会呈现出什么样子。所以，我更赞成深入灵魂！

固本开新 不悔守望

刘炜

评赞同贾平凹先生倡导的“大散文”观，即认为散文创作可以更驳杂和更自由，可以将“大而化之”的各种题材与各种体式包括进来，在一条更为自由宽广的道路上前行。

我认可的和我写出的感性文字，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其他，必定出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必须透散着作者的精神体温、情感呼吸。一言以蔽之，就是真诚高于一切。真诚来自于切实地缘事兴感、触物起情、言由衷发、意不虚表。

我以为，一切文化生存和发展的正道，唯有“固本开新”一途，文学尤其如此。当代中国作家的创作，无论怎样放眼世界、纳采新知、与时俱进，都不可以丢弃本土的优秀文学传统。基于这样的立场，我既写白话诗文，也写文言诗文。学者写作与作家写作的打通，文言写作与白话写作的双重，是我多年一以贯之的自期和自致。

我的散文写作，一直在践行上述追求，但由于才情欠缺和学养不足，迄今未能写出较好的作品，因此感到遗憾，但我不悔所守所望，并将坚持以至终老。

散文创作与研究之间

梁向阳

似乎与纯粹的学院派不同，我的散文研究更多是从自我感觉出发。在学生时代，我就十分喜欢散文，曾阅读了古今中外的大量散文名篇，尤其喜欢唐宋八大家散文和明清小品文，也曾创作与发表过许多小说、散文。散文是没有音律的，善于通过叙述、描写、议论等方式真实而灵活地表达作者情思的文学样式，长短与体式不是其基本特征，而情感与思考才是她伸张的两翼——情感是散文创作的发动机，思考是散文的内驱程序；情感调动语言，思考传达智慧。

我在教学之余就更多地使用散文、随笔这种相对灵活的文学样式倾吐我的情感与思考。于是，散文就成为了我心灵重要的栖息地，成为我情感与思考的寄寓之所。我有什么样的情感，有什么样的思考，就用散文的方式记录下来。我也试图找到突围之点，像春蚕一样，在由蚕到茧、由茧到蛾、由蛾到蚕的历程中渴望生命的升腾。

散文要追求乡土的风韵

史小溪

我熟悉陕北的农耕起居语言习俗。我记得正月夜，家家砍一捆柴在窑院燃篝火，老百姓看到火稍及院壁受暖爬出的小昆虫，就会指点说糜谷要丰收了，玉米高粱也不错！这是一方最隐秘的文化符号。只有将根深深扎在这块土地上，才能获取她的丰厚鲜活气息，独具的精神特质、鲜活澄清的气息，不屈的血性和生命激情，以及陕北高原那种雄阔、凝沉、大气的意象，悲苦而顽强的生存意识。现在我甚至认为，懂得故乡，对一个作家是幸运的！

地域散文必须摈弃那种表象的民俗风情展览。地域散文除了它“各地皆无唯我独有”的风情风物，还要有它的寓意价值，像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哈依说的“找到一种能跨越文化界线说话的声音”。从地域文化深层去挖掘她内蕴着的丰富精神源流，不仅仅打着那里深刻的人文历史自然胎记，更有其现代意识的思考，文化审美的包容性、开放性，全人类相通的那种精神向度和生命意识。否则，它将很难进入高层次高品位的角逐。

良知，独立人格是作家的基本要素。对于散文家，我们不单要追求“独立人格”，而且人格要独立的高贵、尊严。始终恪守纯粹的文学精神，坚守文学的信仰与理想高地。

编辑: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