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有“立”

多年以前，张立在西安有了自己第一所大房子，我在他的大房子享受第一个晚上。他说，你看我这个吊顶像不像飞机场，两边像不像飞机翅膀。往沙发上一坐，就像坐在飞机上了。够了，我这一辈子够了，人这一辈子图啥呢！千里当官，还不是个吃穿。大音箱正放着韩红的《故乡》。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从蓝田走进西安不久的文学青年，十多年过去，他已经是西安的“文化达人”。他崛起于草莽，俯仰之间颇似《史记》中的刘邦，长袖善舞像《白鹿原》中的鹿子霖，若论现在的行状，和《废都》中的庄之蝶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异。

当然，他首先是我的朋友。我是个貌似正经的人，但再正经的人，总还有一粒渴望堕落的心。我喜欢张立，好多人不理解，但我是真心喜欢。他洞明世事，人情练达，似乎不攀附不趋炎，但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他崛起于草莽却专事文化，他尊敬领导但不惧高官。他是我的一面镜子，他让我觉得迂腐的人真是不可救药。

严格讲他不是一个“单位人”，他不属于某个固有的“体系”，他是一个“社会人”，他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展示了一个社会人的腾挪大法，展示了现实社会的交往法则。他在一群西装朋友中穿牛仔裤，你也许觉得他滑稽、不正经，但是你也会不由自主反省自己，是不是正经得有些道学？他不是伪君子。

这些年来，他日弄我，我觉得那是淘气，饭局上说让我难堪的话，我觉得那纯粹是为了热闹，背后对人说我的好，让我觉得义气。我们一起进过歌厅，谈过文化，讲过色情，口舌过官场秘闻。我们一起逛过西安的皮件厂，在富平玩过陶艺，常宁宫放过鞭炮。有一段时间，他开一辆军牌汽车，车上放腾格尔的歌曲，我们把车窗打开，头发在风中梳成大背头，显得意气风发。

当然，我内心里喜欢张立，到底是觉得张立是我们这个年龄、这个时代，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一个影像。我们在自己的时代挣扎、反抗、不屈服，要拼命拓展出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来。靠父母吗？父母是农民，靠社会吗？社会设计了屏障。他让我常常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青年人，他们拎一拎衣领，把乡下带来的情操、道德、柔弱、恐惧放在一边，对城市说，现在，我们来斗一斗吧！

张立画画了。在西安这座城里，这似乎是一个和文化沾边的人的宿命，躲不过笔墨。看他的画既让我吃惊，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吃惊的是他的技法和对色彩的感受。他似乎没有受过技术上的训练，但是看他的画，线条已经有自觉的追求，色彩带有天性敏感。他对色彩的感受要比很多画家好。有人没经过训练，但是嗓子好，即便不唱歌，吆喝牛回家也是好听的。他是个聪明人，他的故乡在蓝田山间，春夏秋冬，红花绿叶，耳濡目染，对他的影响是不知不觉的。这大概是所谓“天赋”。

现在，张立也年届半百，他是个不走平常路的人，于城市、于乡村、于文学、于绘画、于工作、于生活，自有他的张弛之道。原来，这才是把人活开了。